第 133 章 白化(7)

一定是以色侍君。
 辛禾雪在视野纳入迎面而来的蛇时,就已经分辨出来了。
 那种眼镜蛇是埃及本地常见的剧毒蛇,铜黄色的鳞片,面对威胁时前半部分的蛇躯直立起来,展露典型特征——
 颈部的蛇冠张开如同一柄扇子,非常具备威慑性。
 如果它对上的不是猫科动物的话。
 眼镜蛇在对辛禾雪的紧缩竖立的猫瞳时,有一瞬间的迟疑,来自面前两名人类身上的气味更加令它警惕。
 只是因为这犹豫不决而产生的不到两秒的停顿,让拉赫特普迅疾地反应过来,错身上前一步,腰间的佩剑在抽出之时划破空气,寒芒一闪,蛇冠从颈部中间斩断,尸首分离。
 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喷溅在黄沙之上。
 锋利如光的青铜剑身外缘因此蒙着一层鲜红,拉荷特普盯着已然死去的毒蛇,眼底晦暗不明。
 他还尚未收起剑来,余光瞥见侧后方的神使身影晃了晃,极度无力地向下倒去。
 长剑铿然落地,拉荷特普手臂揽抱着昏迷的青年,有些失态地喊道:“伊阿赫!”
 ………
 夜幕降临,尼罗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归去,繁杂的凡世之声逐渐转变为母亲对孩子的呼唤、柴火的毕毕剥剥、牧者甩鞭驱赶着牛羊进入棚屋。
 泛滥季的白天酷热,夜晚却凉爽,天边的色彩瑰丽,橙黄与深蓝色交相辉映,最后一抹来自拉神太阳船的余晖在天际散去之后,群星替代它们闪烁着。
 法老在底比斯的王宫气势恢宏,占地广阔,通过祭祀、行政或是居住的功能划分成不同区域,高墙将它与底比斯的其他地区隔绝保护开来,高大英武的守卫们站在入口处看守,子民们在提及时将这座庞大建筑群赞誉为“伟大的宅邸”。
 用于举办宴会的中央庭院宽阔而庄严。
 早在三天之前,深得法老重用的“王权之手”就已经带来了巨石预言与上埃及即将迎回神使的消息。
 这无疑是太阳神的祝福,上埃及比下埃及要先一步聆听神的意志,这场欢迎神使的宴会自然需要所有上埃及的达官贵要出席。
 宽阔的庭院中,棕榈树影随风摇曳,喷泉的水珠在空气中折射出昏黄的光芒。乐师的竖琴声回荡在宫殿深处,贵族们漫步在莲花池畔,不论男女,他们用绿色孔雀石或黑色石炭制成的眼线粉,为眼睛描绘浓重的眼线,形成眼尾上挑的形状,这种被视为能够驱赶邪灵的眼妆足够彰显他们的身份。
 香料的使用象征着高贵与自己的品味,盛装出席宴会的贵族们不会忘记在沐浴时浸润乳香、没药、肉桂或鸢尾花,伴随着抬步时手臂上的镶嵌绿松石的黄金臂环轻晃,繁复的香味荡开在月夜里。
 阿纳赫特享受着众人的簇拥与恭维,尽管在上一任法老进入陵墓之后,他已经不再是生前最受宠爱的法老之子,而是现如今新继位的法老的兄弟,甚至是一位籍籍无名不受到重视的兄弟。
 但有丰饶之神奥西里斯的大祭司的支持,又在上一任法老建立的以奥西里斯为主神的神明崇拜里,阿纳赫特的地位比赛托-阿努比斯还要高上不少,只在法老之下。
 一名随从倾斜身躯,听到了来自外界的消息。
 他和传递消息的守卫点了一点头,随后快步赶往阿纳赫特的身旁。
 “怎么了?”
 阿纳赫特看向自己的亲信。
 他倾耳,眼睛在听完隐秘的话音之后张得大了些,绿色孔雀石磨粉勾勒出来的眼线,像是蛇尾一般在他眉梢底下挑起。
 他的舅父——丰饶之神的大祭司,说的果真没错?!
 阿纳赫特挑起眉宇,眼中有些快意,将金杯中的酒酿一饮而尽,“什么众神的使者,明明是受到诅咒之人!听闻他从法老的巡游船上下来,踏入底比斯的同时,就受到了乌拉埃乌斯的攻击!”
 他将豪掷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丰饶之神在上,如果不是不祥之人,怎么会受到王权保护者的毒液诅咒?”
 在这片土地被称为“乌拉埃乌斯”的眼镜蛇,尼罗河子民们将它视为王权的守护者之一,拥有神圣的力量,能够喷吐火焰或毒液击退敌人,通常被刻画在法老的头饰上,用于保护法老并显示其神圣权威。
 宴会的众人们本就对有关神使的预言犹疑不决,他们未曾见过赛托口中那恢宏的巨石壁画,态度摇摆。
 窃窃私语之声逐渐浮出。
 阿纳赫特正义凛然,“我的王兄定然是受到了诅咒之人的迷惑,巧语花言趁机蒙蔽了荷鲁斯的眼睛!”
 他当然不能说法老的坏话,便将一切都归责推向那位素昧谋面的使者。
 阿纳赫特不可能不嫉妒作为法老的兄长,他分明才是父亲最宠信的儿子!
 尽管法老通常是男性,但为了确保血统的纯正,王朝的延续通过母系血脉来继承,只有王后与法老的孩子才能够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
 拉荷特普的母亲是上一任法老的妹妹与王后,他理所当然地会是王朝的继任者,是法老与王后生出的“神明之子”。
 阿纳赫特下颌一紧,咬牙道:“我定会让王兄看穿这使者的真实面目!”
 他足旁的金杯漏出残余的酒液,洇湿了砖石地面。
 寒芒出鞘。
 锋锐的剑锋直直指向他,几乎要就这么挑起阿纳赫特胸腔前方的红玛瑙宝石项圈,再刺穿他的心脏。
 阿纳赫特皱眉,“赛托!你想做什么?!在中央庭院携带佩剑,将剑锋指向兄长,这就是你的王族礼仪吗?”
 豺犬面具的漆黑狭缝中,一双金棕色双眸冰冷地盯视他。
 “禁止、诋毁母神。”
 即使对自己这位兄弟的头脑不正常情况有所了解,阿纳赫特还是震惊道:“你疯了?!竟然称呼一位受到乌拉埃乌斯毒液诅咒的人为‘母神’?”
 阿纳赫特的话音未落地,权杖底部敲击在回廊地板上的声音清脆。
 从莲花与莎草纹路柱子环绕的走廊之后,拿着弯钩权杖的法老步入中央庭院。
 权杖顶端的太阳盘折射着火光。
 拉荷特普凛声问:“神使不过是舟车劳顿头晕倒下,阿纳赫特,你为何凭空捏造毒蛇咬伤的谎言?你何况,你在宫廷之内,又是如何知道消息?”
 他的眉宇一压,彰显出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凌厉压迫感。
 阿纳赫特看见了跟在法老后方雪白长袍的身影,明眼可见,对方好端端站在那里,完全不像是有过被毒蛇咬伤的情况,他讷讷说不出话,“王、王兄……”
 周围的一众官员与贵族俯身行礼,“伟大的法老,愿你长寿、繁荣、健康。”
 拉荷特普抬手示意他们起来,紫罗兰色的双瞳锁定在阿纳赫特身上,“神使将为上埃及带来丰饶与和平,是为了回应底比斯子民的期待,他才会选择来到这里。”
 “你却公然捏造关于神使的谗言。”
 “是我太过纵容你了?阿纳赫特,你如今的样子会令父亲失望。”拉荷特普冷声道,“作为长兄,我有替父亲管教你的责任,从今日起,剥夺阿纳赫特首席御者的职位,从黄金战车护卫队调出,去负责神庙门前方尖碑的营建。”
 阿纳赫特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的目光穿越重重人影,与身为丰饶之神大祭司的舅父对视。
 大祭司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情会与计划偏离这么多,神色变了又变,压了压眉,示意阿纳赫特稍安勿躁。
 阿纳赫特脸色愤然却不得不压抑着情绪,屈膝行礼,“是,阿纳赫特但听法老差遣。”
 拉荷特普轻讽地一笑,“说来真是巧合,我在进入王宫的时候,抓到了一只潜入通讯的老鼠……”
 他的视线扫过人群中的大祭司。
 直到年迈的大祭司额头上已经冒出一滴汗珠,拉荷特普才缓缓道:“不过既然是老鼠,当然是就地杀灭了,免得给王宫带来鼠疫。”
 意思竟是不再追究一环环事情背后的最终推手了,高高拿起,又再轻轻放落。
 但也不是全无警告。
 顶着法老的压迫,大祭司回避了阿纳赫特的目光,转而在阿纳赫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充满崇敬地道:“伟大的法老,您的公正与仁慈如尼罗河的流水般深邃,如太阳神拉的光辉般耀眼,尊敬的神使大人,您是众生的庇护者,行走于尘世,传递诸神的旨意,用光辉驱散黑暗。”
 一众官员与贵族跟着大祭司行礼称赞。
 ………
 辛禾雪的面容在长袍遮蔽之下,帽沿的阴影延伸,让他可以在不露出面容的同时,目光将在场者纳入视野。
 诚然,他对于蛇这样的动物还是有一定的反胃,但是经过第二个世界,实际上已经有些脱敏了。
 至于那场昏倒,则全然是做戏罢了。
 辛禾雪早在那异样的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时,就已经发觉了端倪。
 栖息在沙漠边缘的眼镜蛇,却在日落时分反常地从河岸的莎草丛中窜出,很难不令人第一时间猜想到是人为。
 但不巧的是,他和拉荷特普在下船之前谈话时饮过加了薄荷调味的葡萄酒,较高浓度的酒精与薄荷气味之下,蛇类的嗅觉又极为敏感,分叉的舌头探查周围空气中的气味分子,难免会受到刺激,从而达到驱避的目的。
 所以辛禾雪一开始就气定神闲,并不因为蛇的威胁而感到恐惧。
 他也不用费尽心思地当场去找寻放蛇者,只要顺着对方的意,假做蛇咬昏迷之象就可以了。
 后面隔着重重守卫的身形,人影攒动,在紧张之下,放蛇者根本来不及看那蛇是否咬中了他。
 而背后的关联者,自然就会愚蠢地像是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
 从这几天对于拉荷特普的观察,辛禾雪留意到了对方全然不动的爱意值,已经大约了解了这位上埃及法老的态度。
 对方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尊崇巨石预言中神明的旨意,拉荷特普作为继位不久的新王,只是需要扶持一位新的更有说服力更加神圣的“神明代言人”,以对抗王朝历代会威胁法老权力的地方祭司团。
 辛禾雪扫过阿纳赫特,以及那位大祭司和他身后同样祭司装扮的人。
 他们在上一任法老建立起来的奥西里斯神明崇拜之下,当动摇他们利益的时候,自然会拿出聆听到了丰饶之神意志作为盾牌,更会塑造一柄长剑,挑战新王至高无上的权力。
 拉荷特普……
 辛禾雪想到对方一下船之后,假借要与他沟通了解“酵母”,屏退了与守卫之间的距离。
 或许也正有意利用敌人来试探他这位神使的能力。
 就是不知道对方突然挥剑斩断眼镜蛇,是出于应对危机的本能还是什么另外的打算了。
 辛禾雪微微眯起双眸。
 当时对方揽住他的瞬间,装作昏迷的辛禾雪听到了提示音。
 【拉荷特普爱意值+5】
 ………
 室内金碧辉煌,墙壁上装饰华丽,由矿石颜料绘满一幅幅图象,而天花板上点缀着金箔星辰图案。
 宴会之上,拉荷特普拿出了辛禾雪送给他的葡萄酒,“这是神使大人带来的珍稀酒酿,请诸位共同品尝。”
 位于法老下方座位左边的官员问:“法老,装着酒酿的容器是什么?”
 拉荷特普笑道,“竟然也有上埃及维齐尔也不认识的事物,这是用‘玻璃’制成的酒瓶。”
 位居维齐尔之位,作为上埃及百官之首的男子,赧然地道:“臣确实闻所未闻。”
 他重复着这个新词汇,音节顿挫,“玻璃……”
 侍者从法老手中谨慎地接过玻璃瓶,因为酒酿的量不多,按照坐次的顺序,也只有靠前的几位贵族与官员能够得到一小杯的葡萄酒。
 维齐尔对于酒酿的兴趣不大,倒是对那容器很有兴致,“可否让臣看看?”
 拉荷特普看向辛禾雪的方向,见那长袍兜帽微微一低,便让侍者将玻璃瓶交到维齐尔手中。
 维齐尔细细端详着透明的玻璃瓶,放在火烛之下,光亮隐隐透出来,流光溢彩般,“神明的造物啊……若是能够知道它的制造方法,一定大有用途。”
 神使的声音淡冷,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夜风轻拂过尼罗河的水面。
 “我亦有这样的打算,那么请维齐尔大人之后带几名上埃及杰出的工匠来找我详谈吧。”
 维齐尔面色一喜,“是!不知道神使大人明日可有时间?”
 两人相谈很是融洽。
 拉荷特普眉宇微微皱起,转而又是宽仁的神情,“维齐尔,神使远道而来,需要时间休息,现在先放下玻璃瓶,品尝佳酿吧。”
 维齐尔点头,“是臣考虑得不周到。”
 阿纳赫特郁闷在心,在拉荷特普继位之后,他本来在黄金战车护卫队中也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将领,如今更是遭到贬职,调去当一个方尖碑营造官!
 他的胸腔起伏,有些透不过气,仰起头,像是牛一般将金杯中的酒液倾倒入口,一饮而尽。
 等到甘冽的酒味在舌尖味蕾上扩散开,他才恍然品尝出来味道,带着成熟葡萄的自然芳香,与薄荷的凉意交织回荡着,没有其他葡萄酒沉淀的颗粒物和过甜的口味,醇厚的酒精与清爽的果香凝实在一起。
 阿纳赫特从未喝过这样的酒酿。
 或者说,在场的所有尼罗河贵族与官员,除却最上方的拉荷特普已经提前尝过,他们都对这种酒酿感到惊奇。
 “这是奇迹,”有喜好品酒的贵族高声赞叹,“犹如泰芙努特神赐予的甘露,清甜而不腻,却又如尼罗河初涨的流水般灵动与鲜活,连瓦杰特的护佑也不如这酒的沁人心脾。”
 阿纳赫特的耳朵已经染上些许红色,酒精的麻痹让他醉醺醺地忘却了烦闷,但随之而来的是攀升的胆量与蠢蠢欲动的莽撞之心。
 他瞥向位于法老下方座位右边的神使,对方一到来下埃及,从位次上就已经取代了他那位大祭司舅父的位置,阿纳赫特扬起空空的酒杯,“神使大人,为什么不饮酒?难道是酒水里有什么东西吗?”
 他口中称着神使大人,但是语气之间并没有多少的敬重意味。
 然而周身白袍笼罩的神使也未曾对他感到恼怒,而是遥遥举起酒杯,向他的方向微微一顿,算作是回应。
 接着,将金杯靠近唇瓣,浅浅饮了两口。
 因为他的动作,宽大的帽檐之下,露出了白皙的下巴与淡粉色的薄唇,脸部线条隽美而柔和。
 放下金杯时,唇面蒙盖了一层酒液残余的水光。
 阿纳赫特的视线忽而顿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淡色的双唇……
 格外……
 格外……
 阿纳赫特说不出来。
 他面红耳赤地哼哧哼哧两声,接下来倒是消停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筵席结束。
 ………
 除却神使带来的葡萄酒,宴会上自然也有各地供上来的新鲜的酒酿。
 阿纳赫特一杯接一杯地畅饮,英气的五官少了平时的嚣张跋扈。
 在宴会散场之后,往自己的宫殿回去。
 他还没有成家,不像那些已经有自己家庭的兄弟,从王宫搬出去住。
 因为不得新王的信任,阿纳赫特的宫殿在一个不好不差的位置,算起来其实有些偏僻。
 他步伐稳当地往回走,身后跟着自己的亲信随从,余光一瞥,却见到回廊尽头的白袍身影,对方身边没多少人,不像宴会时众人簇拥。
 白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削瘦冷清。
 阿纳赫特酒气上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大约只是想着,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那淡色的双唇——
 这神使定然是长得如同无生气的石头,未完工的雕像,身形更是枯树般干瘪!
 否则怎么会一直笼罩着长袍,不肯以面目示人呢?!
 阿纳赫特好像终于找到了能够挽回自己今日所受的屈辱,能够扳回一城的诀窍,他压抑憋闷在胸腔里的郁气上升,不断膨胀,最终胀大到极限。
 “神使大人,留步!”
 前方的白色长影果真停驻脚步,转过身来,嗓音清润如月光倾泻,“营造官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阿纳赫特被“营造官”的称呼一激,一鼓作气冲了上去,抬手揭落青年的兜帽。
 “你一定是——”
 他对于容貌的贬低词汇突然卡在喉咙眼里,打了个转又吞咽回肚子。
 心脏在尼罗河子民的认知中是思考的器官,他的心脏不停地鼓动,证明正在经历风暴一般的思维活动。
 月光与火烛映照着。
 青年色泽胜雪的银白发丝披拂,轻柔地绕在肩旁。
 白色的纤长睫羽掀起,向他看过来的双眸淡红,像是融化了尼罗河的日落。
 “有事吗?”
 阿纳赫特磕磕巴巴,把没讲完的话换了个词语接上,“一定是以色侍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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