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人间诗酒客
第五十一章 祸不单行
翟敬承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斥道:“一派胡言!”
孙兵卫不失时机的道:“梅师兄突然亡故,无巧不巧金叶子又出现在陈家旺这里,难道当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或许事情并不简单。” 伍捕头道:“你是说梅天辰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自己失足落水而亡的? 陈家旺见事情三绕两绕,矛头对准了自己,叫屈道:“弟子当日正在祠堂面壁,梅师兄之死怎会牵连到弟子?按梅师兄生前的言语而论,反而是孙兵卫脱不了干系。” 孙兵卫冷笑几声,道:“这可不是你随口说说的,你人出不去,还可以雇凶啊!” 他抱拳行礼,对翟敬承道:“弟子以为,可以将梅师兄贴身的伴当喊过来问上一问,顺便查一查所谓的梅师兄派人去福建调查弟子底细一事的真伪。” 翟敬承听了点点头,问王敬得道:“师弟,你看该怎么办?” 王敬得稍一思索,道:“这样也好,就把梅天辰身边的人喊来问个清楚。梅天辰是霹雳堂的门人,这样做也是对他负责。而且目前看起来,掌门师兄遇害的事可能也与之有关联。” 座中其他人也都表示赞同。翟敬承看了看天色,道:“天还不晚,胡管家,你持我的名帖去梅府走一遭,梅有荣知道了也一定会不遗余力的相助。” 胡管家应声退下,快马加鞭直奔梅府而去。 风吹的垂柳堂上烛火摇曳,众人各怀心事,堂上气氛沉重压抑。 贾先生扶着秦敬泉的尸身沉恸悲哭,带动的其他人也是唏嘘不已。翟敬承、王敬得和邓敬华师兄弟三人就在秦敬泉棺椁前烧起了冥纸。忆及年少时风雨同舟的往事,几人不禁双目含泪,哀痛难抑。 陈家旺在这一天中经历的太多,虽然身体各处伤痛难平,但心中的伤痛更重。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时间,堂外响起了一群人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中年胖子被三个身着道袍的男子托着,一头冲进了垂柳堂。紧跟在胖子身侧的胡管家疾走几步,提了嗓子喊道:“梅庄主到。” 翟敬承、王敬得迎上前,请中年胖子落座。此人腰围肥圆,相貌和死去的梅天辰十分相像,正是金陵首富、梅天辰的父亲梅有荣。他可能是赶路急了,一停下来便不住的喘着粗气,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小半会,梅有荣喘息方才均匀,他首先来到秦敬泉棺椁前,行三鞠躬礼,又点上了三炷香。翟敬承师兄弟连忙起身回礼。 胡管家搬了张椅子过来,梅有荣坐下后抱拳团团作揖道:“承蒙翟师父派人通报此事,梅某深铭肺腑。恩德容后再报,梅某要先看一看害死我儿的凶手。” 也不知道胡管家是怎么通报的,一上来梅有荣便直接认定儿子是被害死的,看样子凶手的角色多半已经落到了陈家旺头上。 邓敬华皱了皱眉,抢先道:“梅庄主不要误会。令郎之死只是一些情节需要进一步澄清和求证。” 邓敬华深居简出,梅有荣并不认识他,问翟敬承道:“请问说话的这位是…?” 翟敬承介绍道:“这是排行第四的邓师弟,邓敬华。” 梅有荣抱了抱拳,道:“恕梅某眼拙,邓师父请了”,他紧接着道:“这么说我儿之死是存疑的了?” 邓敬华便把之前的情形简要向他作了介绍。梅有荣一听,顿时眼睛红了一圈,恶狠狠的道:“我梅家三代单传,到了天辰这里,却没能留下一星半点骨血。原本以为他是自己失足落水,却原来背后另有缘由。哈哈、哈哈,苍天有眼,不叫真相埋没!我儿冤魂慢走,看为父如何替你雪恨!” 他一改初进门时客套面善的形象,说变脸就变脸,笑声凄厉,满含怨毒之意。 孙兵卫神情镇定,上前向梅有荣行礼道:“伯父节哀。令郎在世时和我们师兄弟相聚甚欢,堪比手足之情。本帮不幸,出了陈家旺这个弑师害兄的奸人,还贼心险恶,妄图挑唆离间,望伯父明鉴。” 梅有荣冷冷的道:“一句话,杀人者偿命”。他回过头道:“有伍捕头在,必能查明真相。梅某别无所愿,但求能将凶手交给我们祥兴山庄处置。” 现在看来,害梅天辰的凶手多半也是害秦敬泉的凶手,如果把凶手交给祥兴山庄,那么霹雳堂怎么办?翟敬承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执,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王敬得见状道:“请梅庄主来,最要紧的便是查清实情,这是你我两家共同的心愿。有京师锦衣卫的朵大人、金陵神捕伍捕头、“威震江东”彭掌门亲临坐镇,梅庄主尽管放心。” 他既没有承诺把凶手交给祥兴山庄,也没有直接回绝让对方难堪,还提醒梅有荣要通力合作查明事实,场面上的话说的恰到好处。 梅有荣是个明白人,此时也不便在这方面纠缠,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凶手不是已经抓住了吗?还有什么要问梅某人的?” 陈家旺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胡管家通报情况时大有猫腻,梅有荣已先入为主,自己的前途不妙。 伍捕头满脸堆笑,接话道:“梅庄主拨冗亲临,事情定然更加顺利。大致情况刚才邓师父已经介绍了,人是当场抓获的,事情也没有大的问题,只不过是要求证一下其中个别疑惑。事涉秦掌门和梅少庄主,半分差错也不能有,这既是伍某的一贯为人,也是对逝者的负责。”
梅有荣号称“金陵首富”,金陵著名的“万源号通商银铺”、“立记东西两洋川广杂货”等都是他的产业,生意涵盖银庄当铺、码头货运、药材脂粉…,家产万贯之外,结交的达官贵人也是不少,和李巡抚更是交情匪浅,是李巡抚座上红人。 洪武年间以农为本、以商为末、厚本抑末、士贵商贱的观念到本朝已发生了大的改变,豪商巨贾和高官显贵交往密切,交情深厚的更是彼此出入无间。梅有荣在李巡抚面前说上一句话,往往可以左右很多人的命运,因此他本身虽然无官无品,但却被很多有官有品的官场中人争相巴结攀附。 伍捕头深谙官场之道,如果梅天辰是失足落水而死,那自然没衙门什么事,但如果是遭了毒手,那么衙门介入就是名正言顺了,此时只要自己好好表现,拿出一副为了梅天辰的案子不辞辛苦、认真负责、殚精竭虑的模样,梅有荣必然是承这个情的。 梅有荣看了他一眼,道:“有劳伍捕头。” 伍捕头道:“份内之事,不劳挂齿。目前尚有一事请教梅庄主:前些日子令郎是否曾派人前去福建?如有此事,所为何因?查证情况又是如何?” 梅有荣沉思了片刻,缓缓的道:“梅某每天林林总总的琐事太多,没听说犬子做这方面的事。” 别看梅有荣只有梅天辰这一个儿子,但对儿子的事知道的其实有限。梅天辰做过的荒唐事太多,除了捅出的娄子太大无法收场的之外,都不敢告诉他老子,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此外,梅有荣自己也是每天交际酬酢忙个不停,父子两人其实碰面说话的时间都不多。 这一次梅天辰做这件事,也是私下里去做的,这种不着边际、靡费钱财又没有掌握有力证据的事,自然不敢告诉梅有荣。他请陈家旺代为转告也不过是为了搅局,成了当然最好,不成也不过是多花些银两。但他谋事不慎、行事粗莽,言行不密的举动连累的陈家旺现在大吃苦头。 梅有荣又道:“梅某听了胡管家的报信,已把与犬子走得最近的‘崆峒三英’带过来了”。 他回首对身后站着的三个道人装束的男子道:“过来见过各位大人和前辈。” 三人齐齐以江湖礼节行礼道:“崆峒门下邵仁、邵智、邵勇,见过各位大人、前辈。” 梅有荣道:“之前犬子聘请的‘青城双杰’徒有虚名,自保都不足,以致于命丧倭寇之手。而这三位都是崆峒高徒,名满锦城,平时伴随犬子出入,霹雳堂的几位师父或许见过。犬子十分信任他们,日常大小事务也是‘崆峒三英’打理。” 邵仁抱拳道:“庄主此言令我们三兄弟更感汗颜。少庄主这么看得起我们,我们却没能护得了少庄主周全。要是早知道少庄主酒后落水不测,我们拼着受他责罚,也绝不能让他喝那么多酒。” 他面色惨淡,道:“我们三兄弟自感无脸再见庄主,少庄主丧事之后,就向庄主辞别,回崆峒枯寂反省。” 梅有荣脸色肃穆的道:“此事容后再议。伍捕头刚才的话你们也听到了,这件事非同小可,须如实禀报不得有误。” “崆峒三英”互相对视一眼,老大邵仁道:“禀报庄主、各位大人和前辈,我们三兄弟不知道这件事。”他回答的干脆利索,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伍捕头道:“那你们有没有听说少庄主安排其他人去福建?” 邵仁摇摇头,道:“没听说。” 邵智补充道:“少庄主有事一般都会和我们讲,这件事从没听说。” 梅有荣道:“伍捕头还有什么要问的?” 伍捕头想了想,道:“敢问当晚梅少庄主是怎么落水的?当时有哪些人在场?要不要伍某遣人仔细盘问?” 伍捕头好不容易有这次深交金陵首富的机会,当然得多查细问,这样才显得做事毫不含糊、把梅家放在心上。这是他从一个小捕快一步步升到了如今这个位置的不二法门,至于结果如何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态度和过程。 梅有荣叹了口气,道:“不劳伍捕头费心了,该问的都已问了。” 孙兵卫在一旁忽然掩面啜泣起来,道:“…掌门在上,弟子不孝啊!害你的贼人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却一直得不到报应,弟子的心都要碎了。” 他这么一说,周心勤也跟着激动起来,道:“孙师弟说的对。弟子以为各位长辈没必要再为了陈家旺这狗贼白白耗费时间,让这狗贼多活一刻,掌门就一刻不能瞑目!” 他们两人这样一煽情,贾先生老泪长流,嘶声道:“掌门啊,世态炎凉,人走茶凉。你一世英雄,没想到刚走,就看不到有人为你真心报仇了啊!可怜你到现在还冷冰冰的躺在这里,凶手不除,怎么能入土为安?” 他心中悲恸,又对迟迟不处理陈家旺感到不满,因此焦躁起来,言语中夹枪带棒。 翟敬承道:“贾先生稍等,大家正在商量如何处理。” 贾先生眼睛一翻,怒道:“稍等?事情明摆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年纪大、资格老,说话冲了也不怕。 孙兵卫不失时机的插话道:“贾老前辈说的对,对这种欺师灭祖的贼子不必顾虑,咱们江湖帮派就以江湖规矩处置。再等下去,也凉了霹雳堂上上下下弟子门人的热血。”
翟敬承和秦敬泉师兄弟手足情深,之前受了贾先生的刺激,脸上有些火辣辣的挂不住,再听了孙兵卫的话,心气大盛,但他不敢一言决断,想了想转头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王敬得有些犹豫,一时没有表态。 彭六合是武林宿老,十分看重武林规矩,对欺师灭祖这种大逆不道的情形极为痛恨。他重重的一跺脚,道:“这种败类人神共愤,应从速按帮规处置,不能坏了武林规矩。” 彭六合在江南武林界很有份量,他也这么表态,大厅上顿时人言汹汹,一片喊打喊杀声。 陈家旺几乎已经绝望,此时此景还有谁可以挽救自己?忽然,一个声音道:“逆徒弑师灭绝人道,岂能轻饶?” 这声音听起来最是熟悉不过,但冷冰冰的语调绝不同于往日,陈家旺愕然抬头循声看过去,说话之人正是四师父邓敬华。要是说之前还存有一丝希望,那么陈家旺此刻彻底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