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人间诗酒客

第五十章 雪上加霜

伍捕头刚出过风头,此时见翟敬承不知该如何决断,不禁技痒,道:“以伍某多年当差的经验,有些贼人惯会伪装,言语是做不得数的,所谓‘贼无赃、嘴如钢’就是这个道理。”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翟敬承道:“伍捕头有何高见?”  伍捕头心中得意,清咳一声,道:“派人去搜上一搜,或许会有所收获或者发现蛛丝马迹。”  翟敬承一拍额头,道:“真是忙昏了,多谢捕头指点。”  目前的情形是陈家旺嫌疑最大,但他抵死不认,而且反咬孙兵卫,为确保公允,最好是外人主持搜查。  在座的几个人中,伍捕头首提动议,又是六扇门老手,朵思麻和彭六合声望高隆,这三个人主持搜查最是合适不过,当下就和三人相商。  三人都表示理所当然、义不容辞。慈事体大,当即由贾先生相陪,三人亲自带了几个府上的护院一起前去陈家旺住处搜查。  他们一走,众人干坐着等消息,整个飘花厅鸦雀无声气氛沉重。  周心勤干咳了一声,打破沉寂道:“诸位师父在上,弟子想起了一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翟敬承正等的心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有事就讲。”  “不知道前辈们前去搜寻结果怎样,如果小贼早有准备,说不定会一无所获。但即便没有发现,弟子也以为陈家旺有罪。”  翟敬承眉毛一挑,道:“哦?为什么?”  “师父可还记得‘年未满十、怀橘陈郞’的往事?”  当年陈家旺在宴请祖掌柜的筵席上偷拿墨枣,事情败露后,祖掌柜善解人意,用了“年未满十、怀橘陆郞”的典故文饰了过去。此后大家便改成“年未满十、怀橘陈郞”,用来调侃陈家旺。  陈家旺虽然当时本意不坏,平时大家调侃也没有恶意,但此时周心勤在这样的环境里提及此事,这其实是变相说陈家旺历史上不干净、有“前科案底”,实在是居心叵测。  陈家旺脸上怒气一闪而过,但也只能无可奈何。  周心勤又道:“弟子还听说,陈家旺伙同厨子武长信有一些不轨之事,胡管家可能知道的更详细。”  周心勤陡然提起武长信,虽然不知道又有什么阴谋袭来,陈家旺还是能感到罩向自己的网越勒越紧。  翟敬承把头转向胡管家,问道:“怎么回事?”  胡管家道:“武长信虽然是外间的一个厨子,但不知怎地和书房的陈家旺混成了好友。听说武长信放债捅了篓子,有很多亏空,又据传陈家旺和武长信是两人合伙在外放债。”  邓敬华问道:“既有此事,你刚才怎么不讲?”  胡管家欠身行礼,道:“回四师父,刚才忙的乱哄哄的,我也是心乱如麻,没想到这件事上。”  翟敬承道:“四弟,其它不多说了。还是先查查武长信这事要紧。”他转过头对胡管家道:“武长信呢?速速去把他找过来。”  胡管家应道:“我这就去把他找来。”  他脚步匆匆走出垂柳堂,不一刻将武长信带了过来。  武长信经过陈家旺身旁时,陈家旺喊了一声道:“武大叔”,武长信浑身一震,不敢看他,也不敢回应,径直走到翟敬承面前恭敬站立。  孙兵卫嘿了一声,道:“三位师父都在,武大厨怎能不跪拜行礼?可不能不讲规矩啊。”  武长信闻言一震,连忙跪下磕头。翟敬承道:“罢了,你又不是本门弟子门人,不必行跪拜礼,起来说话吧,我有事问你。据说你和陈家旺交好,合伙放债?”  武长信顿了一顿,见孙兵卫刺芒般的眼光射了过来,浑身一震,忙点头道:“是,是有这事。”  陈家旺听的清清楚楚,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更远远超过丁有方带来的伤害。  自己刚进府时,武长信给予了不少照顾,不过自己对他也不薄。明知他好赌,但还是拉不下脸面,借给他不少银两,到现在也未归还。自己一直把他当成和福伯、柳学功一样的长辈,他怎么就能这样不分好歹、红口白牙?  陈家旺想开口驳斥,但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武长信不等翟敬承追问,继续道:“都怪我好赌,久赌必输…,陈家旺找我,商量合伙放债的事…。我命苦,赌输的时候多,放的债也收不回头…。翟师父高抬贵手,我以后一定改。”  王敬得道:“合伙放债是谁想起来的?”  “是…,是陈家旺想起来的。他每月例银不少,心还不足,还想去放债…。我也缺钱,就合伙做放债的生意。  王敬得追问道:“你们放债取多少利?”  武长信道:“每月四分五。”  王敬得惊道:“真是作死!太祖宝训:‘今后放债,利息不得过二分三分’,大明律亦有法度:‘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违者笞挞,重者坐赃论罪,余利计赃’。你这样胡来,怎能不出篓子?”他负责霹雳堂生意往来,这方面的律法颇为熟悉。  邓敬华冷不丁问道:“你说是合伙放债,是怎么合伙?本金怎么出,怎么分成的?”  武长

信紧张的有些结巴,道:“本、本金是…是他的,下家我来找…,利息五五分成。”

  邓敬华道:“本金是陈家旺的,利息却一人一半?”  “不…不,利息四六、或三七分成。本金我也出…。”  “你刚才不是讲本金是陈家旺出吗?你久赌长输,哪里来的本金放债?再说如果你有银两放债获利,这么好的事为什么还要带上旁人?”  武长信紧张的额头上汗津津的,伸手抹了抹脸道:“本金基本是他的…,我出的很少…。”  “哦,如此说来,是陈家旺带着你,你几乎是无本而分利息。哪里来这么好的事?”  “他才进府时,我帮过他,后来又帮过他一个大忙”。当下结结巴巴的把陈家旺如何巧妙设计,如何利用高汤秘制抹布,如何烹煮“黄泥拱笋”一事和盘托出。  陈家旺又气又急,道:“武大叔,这件事本不相干,你也说好不向外透露的,怎么能言而无信!”武长信偏过脸,始终不和他目光相接,也不回应。  周心勤冷笑道:“怎么能不相干!”回过身向翟敬承道:“师父,从‘黄泥拱笋’这件事就可以看出陈家旺本性不良。其人沽名钓誉贪图高额赏赐,表面上竟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敢欺瞒老太太,日后就敢欺骗师父,做出像今天这样欺师灭祖的恶行!”  其实陈家旺当日一心只想到救人,根本没图名利,不过当时也确实受了丰厚的赏赐,虽然后来绝大部分赏赐都是分给了武长信,但这个时候讲给谁听?即便讲了,怕也是没什么人相信。  王敬得叹气道:“‘黄泥拱笋’这事在金陵几乎家喻户晓,好在这时没外人在场,要不然传出去脸就丢大了。”  翟敬承冷了脸道:“还要怎样丢脸?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逆徒弑师的恶行很快就会传遍江湖,霹雳堂的人走到哪里都要抬不起头了!”听他的口气,在他心目中已经把陈家旺当成了暗害秦敬泉的凶手。  胡管家上前道:“三位师父,有一件涉及陈家旺的事,平时没在意,现在看来颇为可疑。”  这真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这世上从不缺少落井下石的小人。  翟敬承道:“还有什么事?”  “前一段时间,陈家旺常常往他扬州老家寄递银两、绫罗绸缎等等,各种贵重物品委实不少。”  陈家旺气急,手指胡管家道:“你…你血口喷人!”  胡管家也不理他,有板有眼的道:“他村庄上有位老者钟阿伯,识得些粗浅文墨,来往的银两绸缎都是由这老者代收转交的。听说要用这些寄回去的银两,在镇上盖三间青砖大瓦房。”  翟敬承微微点头,他对钟阿伯有一丝印象,既然胡管家敢指名道姓,看来所言不假。他当即对胡管家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派人前去扬州,仔细调查清楚。”  胡管家应承下来,还意犹未尽的道:“虽然咱们霹雳堂对门下不薄,但他一个书僮,这么年轻哪里来这么多的银两,居然就可以建房了?”  陈家旺听他提到钟阿伯,心里也是大为疑惑。从丁有方到武长信,从莫名其妙的借据到无中生有寄往老家的银两,这太多古怪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前去搜查的三个人回来了。只见伍捕头提了只口袋,贾先生左手提了只包袱,右手拿了把琵琶。  伍捕头将手中口袋放在桌子上,眉飞神动的道:“没想到这一去果真有收获,这是在橱柜里发现的。”  他边说边拎起口袋往桌子上一倒,但见银光耀眼,叮当作响,竟然是一套精美的银酒具。  在座众人都是有眼力的,看出来这套银酒具工艺不凡,价格不菲,十分华丽。  翟敬承沉声道:“这套酒具哪里来的?”  陈家旺尚未开口,孙兵卫抢先道:“禀师父,这是弟子赠送的。当时弟子刚进门,他就各种恐吓威逼,让弟子孝敬财物。弟子初来乍到只好屈从,送了这套银酒具给他。”  这套银酒具确实是孙兵卫刚来的时候送的,但目的是主动结交陈家旺,现在孙兵卫信口雌黄,陈家旺气愤不过,道:“你…胡说!”  翟敬承喝道:“住口!等这边事了再和你算账。”  贾先生指着另外一只包袱道:“房间里的东西都已收拾好了,看这包袱打理的整整齐齐,随时可以拎了就走。”  他恨声道:“这分明就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好在苍天有眼,人算不如天算,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我们堵在了书房。”  陈家旺欲辨无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包袱本来是为了远赴京师而提前收拾好的,没曾想被这样误解。  伍捕头上前打开包袱,道:“房间空荡荡的,看上去倒是简朴,也没搜到其它可疑物品。不过包袱里的东西倒不寻常。”  他解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摊开来。包袱里的物品不多,只是一摞书稿画卷、几件半新的衣服,但其中竟然有好几片亮灿灿的金叶子。  陈家旺一见暗叫糟糕。书稿画卷都是莺梦平时的手稿,自己秘藏来独自欣赏的,虽然不宜公之于众,但无关大局,麻烦的是金叶子,只怕又是一件难以说

清的事。

  伍捕头扫了眼手稿,摇摇头道:“这手字还有点意思,只是过于清秀素淡、阳气不足,非福厚之相啊。”  他把手稿扫到一边,一手捏着金叶子,一手拿起琵琶,道:“搜出来的这些玩意才是重点,值得玩味。”  他拿起琵琶,伸手摸了摸镶嵌其上的螺钿鸿雁,道:“这张五弦琵琶我曾经在幽兰馆的马四娘那里见过,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  陈家旺实话实说道:“是幽兰馆的霜雁姑娘赠予的。她落难时我援过手,这件事莺梦师姐也知道。”  听他这么讲,伍捕头不再追问下去。眼前这少年眉目俊朗,琵琶是幽兰馆流出的,言语中又涉及霹雳堂的千金小姐,别一不小心带出闺阁中的隐秘勾当。伍捕头当差多年,豪门内污七糟八的事自是屡见不鲜,琵琶的事不问也罢。  他咳嗽一声道:“这些金叶子呢?”  陈家旺道:“这是梅天辰的。”  伍捕头不以为然的道:“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每一张金叶子上都刻有一朵小梅花,这是梅家的标志。我们只是想知道,这些金叶子是怎么到你这儿来的。”  当初梅天辰丢下金叶子就走,如今金叶子还在,人没了,自己也陷了进去,局面还变的更糟。  他暗暗叹了口气,把梅天辰找上门,托自己向秦敬泉进言的事又讲了一遍。这件事之前已经讲过了,但当时为了避免误会,也是免生不必要的麻烦,故没提金叶子这一节,可最后还是回避不了。  周心勤道:“你人缘真好啊,秦淮河畔的红官人送你琵琶,金陵首富家的梅师弟也来奉承于你,真是眼睛不眨鬼话连篇。”  陈家旺忍不住驳道:“霜雁姑娘是幽兰馆的人,卖艺不卖身。”  周心勤冷笑道:“你知道的还挺多的,不过少在这些不相干的小问题上啰嗦。这些金叶子成色十足,四张就是一两金子,一两金十两银,这里少说也有七、八张。梅师弟下这么大的重礼,就为了让你带几句话?”  陈家旺苦涩难言,明知难以让人相信,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