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人间诗酒客
第五十二章 义理难明
翟敬承见四师弟也是这个态度,道:“我意也是如此,逆徒绝不可留!设坛请帮规!”
邓敬华却道:“且慢!” 翟敬承道:“师弟还有何事?” “即便逆徒死一百次,也抵不过他犯下的滔天罪孽,一刀下去反而是便宜了他”,邓敬华沉声道:“但掌门师兄的仇,如果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着落在他的身上,未免让人小瞧了我霹雳堂无人。” 翟敬承道:“这话怎么讲?” “在师兄灵堂前让他血债血还,固然是解气了,但这事当真就这么简单么?单凭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就敢做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为何要下此狠手?能得到什么好处?背后有何隐情?府内有没有同党内奸?暗害师兄与梅天辰之死有没有关联…?这些可都还没有查清。人一死百事消,现在处死他,相当于是灭了活口,自断线索。” 邓敬华的一番话甚是在理。其实这些道理大家不是不懂,但情绪悲伤激动之下难免分神,又纠结于陈家旺认不认罪和账房借款、“黄泥拱笋”欺骗老太太、梅天辰的金叶子等等琐碎事项上,一时没有考虑的那么周全。 王敬得点头道:“陈家旺和孙兵卫一样,父亲都死于倭寇之手,按说出身来历是清白的。他变得这么丧心病狂,与情理不合,很是反常。” 翟敬承听了点点头,也觉得颇为有理。扬州土地庙一战,他是亲身经历的,这些年也可以算得上和陈家旺朝夕相处,没察觉有什么可疑之处。 翟敬承能力平庸,耳朵又一向比较软,先是觉得孙兵卫等人的话有道理,听了邓敬华的话也有道理,一时间难以决定。 他拿不定主意,转头问朵思麻等人道:“诸位怎么看?” 伍捕头抢先道:“以在下看来,一人难以谋事,陈家旺背后必有同党。且梅少庄主之死到底与其有何关系,也不可草率了事,还是交由衙门查清楚为好。” 他念念不忘借此案交好金陵首富,而且如果能一举挖出背后的同党,那可是难得的大功。看眼前这少年不似悍匪惯犯,想必不难对付。况且自己在场,即是代表衙门已经知道此事,如果再放任霹雳堂行私刑,那可不大好交代。 不过伍捕头流露出将人交由衙门处置的主张,却引起了贾先生大为不满。他大声喝道:“伍捕头此话不妥。死的是霹雳堂的人,凶手也是霹雳堂的人,霹雳堂开坛处置帮中叛徒是天经地义的事。把人交给衙门?哼哼,先过堂、后会审、再羁押、等谕旨,那要到猴年马月?” 周心勤跟风道:“贾先生此言甚是。所谓江湖事江湖断,不果断处置,恐难平众弟子心中义愤,不仅动摇本帮数百年声誉,江南武林同道亦将蒙羞。” 彭六合一向以江南武林耆老身份自诩,闻言点头道:“这件事不仅是霹雳堂一家之事,也是武林道上大家的事。像陈家旺这种大逆不道的贼子,留他做甚?” 梅有荣心疼独子之死,觉得伍捕头的说话颇有道理,当下清咳一声,道:“血债血偿固然必要,但也不必急在一时,查个水落石出才是上策”,他转头道:“伍捕头,倘若我儿果真遭毒手枉死,如能查明实情缉捕背后元凶,梅某不吝重谢。” 伍捕头道:“梅庄主放心,伍某自当尽心竭力。” 彭六合不大看得起商人,当即道:“话不是这般讲,纵然有其它理由,但如果不快刀斩乱麻,让逆徒得以苟延残喘,那么人伦天理何在?老夫虽然只是一介武夫,但也明白天地君亲师,孝亲顺长的大道理。嘿嘿,便是说到京师庙堂之上,也是容不下这种离经叛道、变古乱常的行径!” 此时朝野相传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宠爱郑贵妃,不喜长子朱常洛而中意郑贵妃所生的次子朱常洵。朝中大臣纷纷猜疑,担心此举违背“立嫡立长”的祖制,乃是动摇国本之举。君臣之间立储之争愈发激烈,朝堂百官常以敬天法祖、三纲五常的古训劝进皇帝,万历虽贵为天子,但也不好反对这些祖宗法度。 彭六合以此为喻,抬出了天道伦理的大帽子,梅、伍两人顿时都作声不得。 邓敬华仰天长叹,道:“好一个‘快刀斩乱麻’!可惜人头不是麻草,掉了再也长不出来。我只知道这小子一死,真相随即湮灭,哪里还谈得上替掌门师兄报仇?外人怎么讲都可以,但后果却由霹雳堂承担,不可不谨慎。” 他这句话说的毫不客气,彭六合闻言气闷。不过死的是霹雳堂的掌门,事情该如何处置,理应是霹雳堂做主,应该是翟、王、邓师兄弟三人商议而定。 陈家旺这时已明白过来,邓敬华分明是在以曲线迂回的方式救自己一命。他不禁为自己先前的误会大感羞愧。 翟敬承又开始犹豫,孙兵卫见状疾步上前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值此本帮百年未遇之危急关头,亟需翟师傅乾纲独断,以掌门之威带着大伙儿清理门户,对内安定大众人心,对外竖立本帮凛然之威。”
孙兵卫眼光手段一点也不像他的年龄,显得尤为老道毒辣。他看出来目前翟、王、邓三人中,翟敬承倾向于杀陈家旺报仇,邓敬华是明杀暗保,王敬得偏向于邓敬华,如果要杀陈家旺,需进一步说动翟敬承。 目前霹雳堂群龙无首,三人中翟敬承为长,按常理应该是他接任掌门,所以当前要务是挑动翟敬承下定决心。 这番话暗示翟敬承抓住机会,以替秦敬泉报仇的名义,接管霹雳堂,谋取帮主之位。以孙兵卫的身份其实并不适宜当众讲这番话,但为了尽快除掉陈家旺,也顾不得其它了。 不过这番话还是太过敏感,翟敬承惊道:“你说话太欠思量!为掌门师兄报仇是应该的,不过翟某人并没有其它心思。” 他转身向王敬得和邓敬华道:“两位师弟,翟某没有想过要做掌门。秦师兄生前对我情深义重,我怎敢有这样的想法?宁可传位给梦儿,我也断不敢图谋掌门大位。” 王敬得迟疑了一下道:“翟师兄资历深、武功高,接任掌门之位也无不可…”, 翟敬承打断他的话,道:“霹雳堂百年来都是一代代相传,从没有传位给同辈师弟的”,他扳着指头道:“嘉靖四十六年力战浩气盟、万历三年死拼长鲸帮…几场血战下来,我这条命都是秦师兄给救下来的,他尸骨未寒,我怎么敢有这样的念头?即便秦师兄没有儿子也不打紧,日后梦儿还可以招赘,秦师兄本人也是这样。” 他边说边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紫玉葫芦”,道:“这东西不当放在我这里,这就给梦儿。” 邓敬华道:“师兄,掌门不掌门的事应该征询沈师叔的意见,还是容后再议吧。当务之急是处理秦师兄的后事。” 翟敬承道:“不错,那我们再商议商议,看如何办才好。” 孙兵卫揣测到了大多数人的心理,却没料中翟敬承的心理。他本来的计策是挑动翟敬承立威诛杀陈家旺,谁知事情适得其反,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打起精神,正准备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忽然一个小丫鬟闯了进来,边哭边道:“老太太、老太太…不行了,请几位师父赶紧过去。” 小丫鬟哭哭啼啼的,说的不太清楚。堂上众人大吃一惊,翟敬承问道:“别慌,老太太到底怎么样了?” 小丫鬟抹了一把眼泪,道:“掌门去世的噩耗一直瞒着老太太,但后来寿筵迟迟不开,…瞒不住了。老太太一听到噩耗,就倒下了,…怕是不成了。” 莺梦不等小丫鬟话说完,带着小纤急匆匆的向后就走。翟敬承一听,噌的站了起来,道:“怎么会这样?赶紧去看看。” 他急着动身,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陈家旺,顿足道:“偏偏在这个时候,这逆徒…,” 朵思麻见他优柔寡断,道:“急事急办,老太太那里不能耽搁。至于眼前的事,以老夫愚见,可先将他收押,容后再行处理。” 朵思麻身份特殊,既是朝廷命官,又代表着翟、王、邓三人在京城的师叔。他既开口,众人都要给几分面子,而且目前也确实没有其它更平衡更妥当的办法,因此众人都没有异议,即便是贾先生也不好再出言反对。 翟敬承匆匆抱拳行礼道:“事出突然,翟某心急如焚,须和两位师弟即刻赶往后堂,实无暇招待各位,礼数不周之处请多多见谅。” 座中人纷纷还礼,表示理解。翟敬承喊来胡管家和周心勤道:“先安排人把逆徒押到祠堂看管起来,等回头再商议怎么处置。”胡、周两人点头应诺。 邓敬华打了个哈欠,道:“翟师兄,我身体有些不适,就不和你们同去后宅了。” 当年在挑选女婿这件事上,老太太竭力主张选秦敬泉,邓敬华也因此和师父师娘间有了裂痕。翟敬承知道其中过节,就没有勉强,道:“也好,你代表我们送送客”,说完又举手团团向在座众人行了一礼,和王敬得匆匆赶往后宅。 霹雳堂屡有大事,座中客人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告辞。邓敬华一一致谢,礼送出门。 趁着这档口,孙兵卫向周心勤使了个眼色,周心勤会意,上前夹住陈家旺的一只胳膊,要将他带走。 邓敬华眼光已经瞄到了周心勤等人的动静,他边送客人,边向孙、周等人道:“看押的安全最重要,你们要妥善安排,我送客回来后会亲自过问。” 周心勤微微一愣,强笑道:“四师父放心,弟子们一定小心谨慎。” 邓敬华送走客人,立即赶到祠堂。夜暮如铅沉沉低垂,祠堂里一灯如豆,陈家旺五花大绑,跪在霹雳堂历代祖师灵位前。
邓敬华眉头微皱,先问一旁的周心勤道:“安全关系重大,你们是怎么布置的?” 周心勤道:“禀报四师父,刚才和胡管家商量过了,每次安排2个人看押,四个时辰轮换一次,应该不会有问题。” 邓敬华点点头,道:“把他绳子解开,我有话要问他。” 周心勤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情,道:“这小子…”,邓敬华哼了一声,道:“怎么了?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怕他跑了不成!” 孙兵卫眼珠一转,道:“师父说什么,弟子们就做什么,听师父的话不会有错”,上前将绑在陈家旺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开,又到外间搬了张椅子伺候邓敬华坐了下来,然后和周心勤一左一右站到邓敬华下首,摆开了审问的架势。 邓敬华本来想支开孙、周两人,好向陈家旺问个清楚,见孙、周两人一副不愿离开的神情,不禁心中微微着恼。 两人在场虽然有些不便,但时间紧迫正事要紧,邓敬华顾不得其它,开口向陈家旺道:“‘义’和‘理’,是霹雳堂代代相承的祖训,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祖师爷牌位前,你有什么话要讲?” 陈家旺听出来邓敬华话语中的关切之意,但这件事从头至尾他还是一头雾水,唯一明白的是自己被冤枉了。之前在垂柳堂上该说的说了,该讲的讲了,现在该说些什么? 陈家旺只觉得心力憔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眼见夜色深沉,邓敬华见他发愣出神,心下焦急,又催了一遍。 便在此时,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仆役急急的走进来,道:“老太太去世了,翟师父请邓师父即刻过去。” 邓敬华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和先前不同,这次老太太已确定过世,他非得过去不可。他本想夜深人静时把事情问清楚、推敲明白,但谁知计划不如变化。 邓敬华叹了口气,离开前交代孙、周两人加强看押安全、不可动用私刑。 四师父一走,陈家旺不免心中紧张,看孙、周两人的神情,都不友善。虽然邓敬华临走前有交待,可谁知两个人会搞出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