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人间诗酒客

第四十九章 难辩

翟敬承沉了脸,问陈家旺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陈家旺脸色惨淡,道:“当初梅天辰怎么讲的,弟子就怎么禀报,句句属实。”  孙兵卫讥笑道:“你这话太空洞虚假。梅天辰死了,你就是再鬼话连篇,也死无对证。我们只知道你在书房害了掌门!”  “我…,我没害掌门,我武功低微,掌门那么高的武功,我怎么害得了他?”  贾先生大怒,道:“还敢狡辩?刀上淬有烈性麻药,你当我老头子是摆设查不出来?”  伍捕头点头道:“我刚才看过了,秦掌门从背后身中两刀,刀刀致命。一刀直透左肾,这里中刀,人会因为剧烈疼痛而神智模糊,无法发出声音。一刀刺心,这里中刀,大罗神仙也无法活命。从这手法看,凶手可不简单。”  伍捕头办差多年经验丰富,他的话自然无人有异议。  孙兵卫不忘加上一句,道:“掌门背后中刀,他那么高的武功,也只有自己人才没有提防。”  他这话甚是厉害,传风搧火加剧了陈家旺的嫌疑。  翟敬承点头道:“不错。我和师弟查看了师兄遗体,师兄全身除了这两处刀伤,没有半分打斗的伤势痕迹,只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猝遭毒手。”  陈家旺道:“我…,我不可能害掌门。”  “哼,理屈词穷!当着三位师父和这么多前辈的面,狡辩能骗的过他们的慧眼?”  陈家旺道:“掌门曾想将紫玉葫芦赠给弟子,弟子根本无需窃取,又怎么会去下毒手害掌门?”  此言一出,大厅里响起一片惊讶、斥责之声。  孙兵卫道:“你…你莫不是失惊风了吧?这种话也说的出来?”  翟敬承也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一拍椅子扶手,道:“不要再说了,真是荒谬至极!”  陈家旺满腹悲愤委屈,虽然事实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可偏偏真相就是如此。  邓敬华清咳了一声,道:“事关掌门师兄、事关本帮百年声誉和基业,不可不慎之又慎。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他既然有话要讲,那就让他讲嘛。”  翟敬承知道这个四师弟才干远超自己,听他的一般不会错,遂伸手指着陈家旺道:“不怕你开口,就怕你闷嘴葫芦不开口,讲!”  “弟子当时在祠堂面壁,胡管家来叫弟子,说是掌门有命,让弟子去书房叩见掌门。弟子到了书房后,掌门欲将紫玉葫芦赐给弟子,弟子婉言辞让。”  翟敬承扭头问站在身后的胡管家道:“是有这事吗?”  胡管家欠身行礼,道:“胡某不在场,并不清楚这些情况,”他顿了顿道:“掌门当时交代胡某去传陈家旺的时候,语气甚是严厉,多半是要对他进行训导批评。”  胡管家外号“老狐狸”,确实油滑。陈家旺和他不对付,就难有好果子吃。秦敬泉当时是什么语气谁也不知道,但胡管家这么一描述,旁人听了只会觉得秦敬泉是要训诫陈家旺,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把紫玉葫芦赐予陈家旺?  孙兵卫接上胡管家的话,嗤诮道:“他这样的话能听吗,完全是胡说八道。好死不如歹活,拖的一时是一时。”  邓敬华皱了皱眉头,道:“陈家旺,你把那段过程说完整,详情说清楚。”  陈家旺何尝不明白邓敬华是在帮自己,事情只有说明白了才可信。但要说到具体内容,那就很难回避自己和莺梦的感情。这段只存在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焉能对旁人提及?  陈家旺咬咬牙,道:“掌门只是过问弟子面壁思过的领悟感受,对弟子谆谆教诲。”  伍捕头哼了一声,道:“假话怕说细节。以伍某当差的经验,空洞无物泛泛而论的,多半是假的。”  陈家旺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还是忍住了。  堂上这么多人,只有邓敬华对他最为了解,当下引导道:“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关系重大。这不是你陈家旺一个人的事,多少人的命运会因此而改变?多少件事的走向会因此而转折?你好好考虑考虑。”  陈家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在心里飞速盘算了一下,目前也只能是走一步是一步,但一些要害之事,那是打死也不能讲的。  当下略去对话中关于当年长辈们情感纠葛的事,也没提向邓敬华学艺的事,和莺梦之间的感情当然一字不提,其余的则如实禀报。  当说到秦敬泉有意招纳孙兵卫为婿一事时,孙兵卫忍不住惊呼出声,脸色十分怪异。这也难怪,刚才他指责陈家旺鬼话连篇,绝对不可相信,言犹在耳,这时又怎能反悔食言,自己打自己的脸?  陈家旺本来口才就不错,包括李巡抚托人为子求亲,秦敬泉如何苦恼等等细节交代的十分清楚。翟敬承和王敬得是知道这个情况的,当下微微点头。  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和混沌,陈家旺虽然身体疼痛心也伤疼,但头脑恢复了状态,这番话讲的明明白白、细节生动,不由的人不信。  他这么讲自有深意。表面上是画了块大饼给孙兵卫,如果认了,则说明自己讲的是实话,那么秦敬泉赠予紫玉葫芦一事也就有了可信度。这样一来不仅可从侧面印证自己不是凶手,同时还可以延展

到梅天辰的事情上来,如此莺梦也不可能许配孙兵卫。如果不认,那么孙兵卫追求莺梦的“司马昭之心”只能是梦残心碎。

  听到这里,邓敬华微微叹了口气。在座这么多人,只有他知道陈家旺和莺梦之间的事,也大概猜测到了秦敬泉当时的心情。  秦敬泉极为疼爱莺梦,而这个宝贝女儿外柔内刚,性情脾气和当年她娘一样,一旦认准了,八头牛也拽不回头。秦敬泉如果有其它想法,只有力劝陈家旺主动放弃。秦敬泉为人恪守规矩,但一旦涉及莺梦、尤其是事涉莺梦的终生大事,他不惜破例逾矩,把紫玉葫芦做为补偿赠予陈家旺完全是可能的。  堂上其他人虽然不像邓敬华这么明白,但也觉得陈家旺态度诚恳真挚,话说的有模有样。  翟敬承考虑了一会,觉得颇为头疼,侧过身子低声和王敬得商量。王敬得想了想,道:“孙兵卫,你有什么话说?”  孙兵卫脸色肃穆刚毅,行礼道:“常言‘人嘴两张皮、翻来又覆去’,陈家旺能说出这么荒诞怪异的言行,弟子今天也算见识过了”,他神情不慌不忙,道:“这通话于情于理都不符合,漏洞很多。竟然能塑造出掌门推心置腹的和他谈话的场景,也不想想掌门是何等身份,他又是何等身份?仅凭这一点就不可信。况且这人品行不好,在师兄弟中非议很多。”  陈家旺心里叹了口气,孙兵卫确实是个狠角色,不仅没上套,还立即还以颜色,反击了过来。不过自己平时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他怎么就说自己品行不好了?  孙兵卫轻轻一句话,就引出了新话题,既转移了注意力,又死死咬住陈家旺不放。他很有自信,话说出来不怕没人接茬。  果然翟敬承立即问道:“陈家旺什么品行不好,他做了哪些事情?你一五一十详细禀报。”  “弟子听说他私下里向账房赊了很多账,甚为可疑。再联想到他窃取紫玉葫芦的事…。”  孙兵卫说话很巧妙,说半截留半截,剩下的部分让各人自己去想象。而霹雳堂规矩严格,不经掌门批准不得私自借贷赊账。本来弟子门人们平时就待遇优渥,陈家旺一个穷苦渔家子弟,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霹雳堂史上曾出现过门下弟子因嫖赌成性而泄露帮中秘密、偷卖火药的事情,陈家旺人在书房,一旦真有其事,造成的后果和损害将十分严重。  翟敬承忧形于色,对孙兵卫道:“你说这话可有凭证?”  孙兵卫道:“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本帮上上下下的人都侯在府里没有离开,把账房丁先生喊来一问便知。”  王敬得是了解陈家旺朴实节俭的,闻言满腹狐疑,但孙兵卫言之凿凿,似也可信。账房是王敬得管的,他当下命人去传丁有方。  陈家旺不明白孙兵卫在搞什么鬼,虽然有些困惑,但想想自己身正不怕影歪,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一刻丁有方畏畏缩缩的走了进来。他头低垂着恨不能埋到胸口,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  王敬得见状道:“丁账房,你上前来,有话要问你。”  丁有方应了一声,进两步退一步,磨磨蹭蹭。王敬得有些不耐烦,遂直接问道:“听说陈家旺私下在你这里赊账,有没有此事?”  丁有方神色难堪,吭吭哧哧的小半天也没开口。王敬得再次催问,丁有方抬起头飞快的看了一眼陈家旺,又低下头,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是,确有其事。”  陈家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懵住了。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丁有方的声音道:“他时不时的过来,…每次赊的账目有多有少…。他是掌门的准弟子,我…我也不敢问他赊这么多钱做什么…。”  翟敬承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赊贷!”  丁有方吓的一下子瘫在地上,道:“我…我一时糊涂,想着他有弟子这个身份,也不怕他跑了…。”  王敬得暗暗叹了口气。这个丁有方在霹雳堂任账房年限不短,平时做事麻利,算起账来笔笔清楚,因此还是很受器重的,这次怎么能犯这么大的错?深究下去,帮内各项生意经营包括账房都是自己管理的,那么丁有方失职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王敬得心里暗自懊悔不已。自从在福建长乐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是一蹶不振,生意上疏于打理,没想到账房也出了事。  他定了定神,想到丁有方本来胆子就小,此时此地不宜一昧训斥他,还是先把大事搞清楚再说。当下拦住发火的翟敬承,向丁有方道:“账房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有方身子不停的发抖,显然心中怕的厉害。忽然连连磕头,道:“师父恕罪、师父恕罪,不要送我去见官啊!陈家旺赊账的借条我都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凭据,双手高举过顶。胡管家上前接过凭据呈给翟敬承。  陈家旺一颗心霎时沉了下去。如果说此前他还有一些模糊不确定,此刻也明白自己陷进了一张大网中。不过为什么连丁有方也要陷害自己?为什么眼前这几个人都要对付自己?  翟敬承看着凭据,脸色越发难看。他哼了一声,将凭据递给王敬得。王敬得看着凭据,口中道:“6月13日借四

两五钱、27日借十五两,7月26日归还三两,8月3日又借十两…,一共借一百二十四两五钱!”

  王敬得十分震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陈家旺在他心目中还是当年江边小渔村里的那个朴实小渔童,可眼前这一叠巨额凭据该如何解释?  他扬了扬凭据,对陈家旺道:“你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陈家旺走上前查看了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瞧字迹,一叠凭据都是出于自己之手,但从进府到现在,明明只有一次借款,其它的凭据从何而来?  唯一的一次借款,还是凑钱买人参去看望福伯。陈家旺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次一共是借了四两五钱,这绝对不会有错。不过后来还款时,那张四两五钱的借条却被弄丢了,丁有方当时还曾专门致歉。当时陈家旺心想反正账目两清,借条不见了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于是就这样不了了之。谁知道现在重又见到了这张借条。  他拿起这张借条反复又看了几遍,确认无误不是假的,可是银子早已还清的事实,现在去向谁说?谁会相信?还有那凭空冒出来的一叠借据,又怎么能说的清楚?  周心勤走近陈家旺身旁,摆出了一副防止陈家旺撕毁证据的戒备神态,讥嘲道:“看了这么久,怎么不说话?我看你还是认命吧,省得费神费事,自己也少遭罪。”  陈家旺再善良,也明白别人早已精心准备好了对付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如同是陷进了淤泥,越挣扎越下坠。  但他不甘就此沉沦,道:“师父,弟子冤枉。除了一张四两五钱的凭据是真的,其它全是假的。”  周心勤嗤之以鼻,道:“你的意思就是说丁先生在栽赃陷害你?你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丁先生这么做有什么好处?真是笑话!”  陈家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答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捕头道:“王掌柜,凭据能否拿给下官瞧上一瞧?”  王敬得道:“伍捕头是金陵神捕,眼力自然高人一筹,有劳了”,将凭据递了给他。  伍捕头将凭据摊开,边瞧边伸出手指比划测量,又将凭据举在半空中,凝神细瞧,不时以手作笔,似在临摹揣测运笔笔法笔锋等。  他研究了一阵子,又分了部分凭据递给朵思麻、彭六合和邓敬华观看。  彭六合看了两眼道:“伍捕头,我等都是武夫,不懂这些。捕头精于此道,请教高见。”  伍捕头道:“高见谈不上,就谈谈一点粗陋浅见,说错莫怪。”  他左手拿起那张四两五钱的借据,道:“陈家旺称这张借据是真的”,右手又拿了张借据,道:“这张借据我是随便取的,我们来比较比较。”  “先总而观之,两者间字体的风格神态一致,运笔气势也是相同。”  在座的虽然都是武人,但都不是胸无点墨的莽夫,这个还是瞧的出来的。  “从布局看,两者上下左右留白区域相仿,而且两张凭据上的起笔首字到纸张边际的上下、左右距离都差不多。每个人落笔或略偏上下、或略偏左右,这个是有固定习惯的。”  “诸位请看,两张借据上的字由上而下,都略有一些渐向左偏的迹象。常人写字,都不可能是正直而下的,或微向左偏,或微向右偏。”  众人拿起凭据一看果真如此。不经他点明,还真没在意。  “两张凭据上,字与字之间的间隔远近相同,松散紧凑、宽窄奇巧也都基本一致。”  “这些凭据上的字迹都是小楷,字体一样,就更加方便比较了。”  “两张凭据上的字迹都是匀称灵动,不激不厉”,伍捕头见众人听的认真,讲的更加带劲,道:“请诸位举起凭据,透光再看,两者笔画轻重差不多,说明运笔是同一个力道。”  “看过了整体,再来比较字的具体细微部分。虽然有些奸猾之徒善于伪装,但细微之处却不容易改变。因为这是长年习惯养成的,即使刻意去加以掩盖,也容易造成笔画僵硬别扭,反而又留下马脚。”  伍捕头讲到顺畅之处,扬声道:“这些凭据格式一样,都是‘今借到足银几两几钱’。”  “具体到字迹上,以落款上的‘陈’字为例:最后这一笔反捺的起笔低于左侧的一撇,且有一丝与之相交。再看运笔提按、转折和回锋及起笔与终笔的态势,点之仰覆,尽之平毕,直之刚健…这些看下来都是一样的。当然其它还有很多特征类似,比如凭据的纸张质地、墨色…就不一一赘述了。因此伍某以为这些借条都是出于一人之手,不像是伪作。”  伍捕头是金陵六扇门的总捕头,品级不低且权柄重,他的话一出口,陈家旺的心沉到了底。  王敬得拱手道:“伍捕头真是好手段!没想到在江南名捕声名之下,文字功底竟也如此深厚。”  六扇门的捕快被视作武夫,而官场上文重于武,王敬得这样讲,让伍捕头十分舒心。  伍捕头哈哈笑道:“过奖过奖,微末之技不值一提”。笑了两声,眼角扫到了秦敬泉的遗体,赶忙又板下脸来换上一副严肃沉痛的表情。  翟敬承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到陈家旺身上,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还有什么话

说!”

  陈家旺叫苦不迭,道:“冤枉!丁先生,你倒是凭良心说一句,这些凭据是不是我的?”  丁有方掉过脸不去看他,佝偻着身子道:“是你的…别问我…。”  陈家旺心中气苦,道:“丁先生,我从你这儿借这么多银两干什么?”  丁有方道:“我、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你有一次买檀香,一出手就是10两银子…。”  陈家旺气满胸口,道:“丁先生,红口白牙你不能乱说!”  孙兵卫道:“陈家旺,师父和前辈们在此,你怎敢威胁当事证人!”  陈家旺长叹一口气,连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都能被指责为出言威胁当事证人,那么下面再怎么辩解,恐怕终究无济于事。但他心中毕竟不服,仍旧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弟子心中无愧。弟子拜入霹雳堂门下也非止一日,往昔未曾犯过错误,怎么便能一夕为贼!弟子冤枉!”  他满腔悲愤,说到伤心处不能自抑。翟敬承见他神色不似伪装,说得也有道理,不禁又有些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