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人间诗酒客

第四十八章 激辩

邓敬华走到朵思麻、伍捕头和彭六合面前抱拳行礼,道:“承诸位高义,霹雳堂蒙惠诚深,简慢之处万请海涵。本帮遭此大变,吾等痛彻心腑,善后事务有劳诸位操心指点。”

  三人见他言语客气,都回礼致意,表示霹雳堂出了这样的变故,大家尽心出力是理所当然之事。  翟敬承见状,悲伤之余感到一丝欣慰。因为这位四师弟多年前便闲云野鹤不问事务,如今正是帮内多事之秋,正缺他这样精明强干的人,他能主动分担重任自然求之不得。  翟敬承咳嗽一声,道:“二位师弟和诸位高贤请了,事出突然,掌门师兄的身后事到底该怎么办,咱们商议商议。”  贾先生满腔怒火犹未平息,在旁插话道:“以老夫浅见,其它事再说,不能饶过了凶手。掌门已经冷冰冰的躺下了,可凶手还好好的站在那,老夫心里难受啊。”  伍捕头道:“此言有理,下官立即将其收押下狱。欺师灭祖之辈,该当秋后问斩。”  贾先生嗤之以鼻,道:“哦,下狱、提讯、断案,再等刑部上报勾决,还要再等到下一年吗?江湖事江湖规矩办,不劳捕头操心。”  伍捕头被他顶撞,有些尴尬,道:“按大明律,罪犯当有司查勘…,”  贾先生道:“这是帮内事务,霹雳堂就可以做主。哼哼,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翟敬承见正事还没说上几句就争执起来,忙道:“伍捕头、贾先生,两位说的都有道理,大家再商量、再商量,从长计议的好。”他在帮内排第二,但处事能力却平庸寻常。  邓敬华皱了皱眉头,道:“掌门师兄还未下葬,事情就此盖棺定论了吗?所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陈家旺是凶手一说,是从何而来?邓某愿闻其详。”  他这句话抓住了要害,众人目光一起看向贾先生、孙兵卫和周心勤。  贾先生神色一滞,道:“就是这小子害了掌门,有什么可怀疑的?”他顿了一顿,转头看向孙兵卫和周心勤道:“除了老夫,他们两人也都在场的。”  孙兵卫见众人目光转向自己,行了一礼道:“禀师父和各位前辈,当时几拨客人都要求见掌门,弟子在前院四处找不到,就到后面来找。刚进院子就听到警钟响,书房出事了。贾先生功夫深,是他第一个冲进书房的。那时弟子还落在贾先生之后。”  周心勤跟着道:“没错,情况确实像孙师弟所讲的一样。那时弟子也在四处寻找掌门,还没走到书房,就听到警钟响起,接着贾先生第一个冲进书房。然后我和孙师弟也跟着进去了。”  邓敬华道:“这么说,是贾先生第一个进的书房?”  贾先生道:“不错,是老夫第一个冲进了书房。当时老夫在垂柳堂,听闻书房警钟响,惊骇之余也没多想,当即冲了进去。那时掌门已经被害了,除了陈家旺这逆徒,书房再没有其他人。老夫以为,事情摆在这里,凶手除了陈家旺不会是其他人。”  众人将询问的目光又转向孙兵卫。孙兵卫道:“弟子见掌门遇害,又迎面碰见陈家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且他不顾周师兄阻拦要往外跑,不是心虚想逃又是什么?”  陈家旺悲愤的道:“我…我不是想逃,我要赶紧去喊大夫救人!”他情绪激动,边说边连声咳嗽。  邓敬华稍一沉吟,道:“这么说,没人看到陈家旺动手杀人?”  堂上安静了片刻,孙兵卫道:“从弟子进院子再进书房,除了陈家旺就没见过其他人。要知道书房乃是本帮重地,机关示警讯息极快,那么短的时间凶手绝对插翅难逃。弟子以为凶手就是陈家旺,退一万步讲,他也应该见过凶手。”  这话说的颇有道理。陈家旺喃喃的道:“不是我,我…我也没见过凶手。”他心中难受,不知道该怎么洗刷冤屈,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自己又无法挣脱,情急之下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就听少女急促的尖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莺梦还是小纤。  彭六合缓缓的道:“凡事出必有因,有因乃有果。老夫和秦掌门相交多年,深知他对门下弟子虽然要求甚严,但待人不薄。门下弟子为何要冒欺师灭祖之罪,非要下杀手不可?”  他嗓门洪亮,这几句话说到大家心坎上去了。人人都在想这背后究竟有什么图谋,到底为了什么?  孙兵卫上前道:“启禀各位师父和前辈,古人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人心里有什么恶毒的想法,谁也不知道。当时弟子进书库之后,见书库最里边一口檀木箱子被撬,掌门就倒毙在箱子边上。”他掉头看看陈家旺,道:“听闻那口箱子存放有本帮极机要的秘笈…”  周心勤道:“难道这小子存心不良,竟敢谋害掌门,意图窃取本帮秘籍?”  这种事虽然罕见,但江湖上并不止一次出现过这类事,无论在哪一门派,这都万万不能容忍,都是重罪。  周心勤道:“忘了给这小子搜身了,偷没偷一搜便知。”  他边说边上前搜查陈家旺身体。他这样做虽然无礼,但陈家旺并不以为意,只要能洗刷清白,受些屈辱也就算了。  陈家旺本想争口气,当着师

父和前辈们的面坦坦荡荡脱了外衣给大家检视,但他之前两臂被卸脱了臼,刚刚才被邓敬华复位,还在隐隐作痛,只好作罢,任由周心勤搜来搜去。

  周心勤的手摸到陈家旺腰间时,忽然“咦”了一声,从中摸出个紫玉葫芦。他嘿嘿冷笑一声,把紫玉葫芦在陈家旺眼前晃了两晃,道:“这是什么?”  眼前的紫玉葫芦做工精巧,不正是秦敬泉平时挂在身上的紫玉葫芦吗?又怎么会到了自己怀里?陈家旺一下子惊懵了。  周心勤回身奏道:“秘笈估计是不太好藏,没有搜到,”他疾步趋前,将紫玉葫芦托在掌中呈给翟敬承,道:“不过弟子在陈家旺怀里搜到这个。”  翟敬承面色大变,一把拿过紫玉葫芦,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又将它传给王敬得和邓敬华看。三个人的脸色都变的十分难看。  翟敬承痛苦的摇了摇头,嚯的站起身伸手指着陈家旺,喘着粗气道:“你,你这小贼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家旺连声叫屈,道:“我…我没拿,不是我…。”他越辩解翟敬承愈加震怒,陈家旺连忙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道:“师父明鉴,弟子生性简朴,这紫玉葫芦虽然贵重,弟子也不会放在眼里…,”  翟敬承气急反笑,猛喝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好一个生性简朴,气节孤傲!嘿嘿,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可真会伪装。这紫玉葫芦难道是一般的金玉饰品吗?”  陈家旺实话实说,却被师父误解,不觉流露出茫然委屈的神情。翟敬承见状,心中怒火更炽,道:“紫玉葫芦是我霹雳堂至为要紧之物,历代先师遗传下来的火药心得和我们师兄弟多年研究的心血尽皆凝聚在此。你偷它,就是掘霹雳堂的根、断霹雳堂的脉。”  此言一出,除了翟敬承师兄弟三人,堂上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大家都以为火药禁本秘笈深藏在重重设防的书库里,却没想到秦敬泉将最核心的秘传配方浓缩封藏在紫玉葫芦中,亲自随身保管。  原来书库最深处那只上了双锁的紫檀木书箱、书库里设计精巧的机关等等都是障眼法。秦敬泉亲自守护着霹雳堂最为要紧的火药秘方。  这紫玉葫芦以极品玉料雕琢而成,单以雕工和玉料而言便价值连城。从外面看只是个贵重的玩物饰品,但谁能想到葫芦腹中另有玄机?即便紫玉葫芦不慎旁落他人之手,这么珍贵的玉器爱惜还来不及,绝没人会想到去打破玉料,这样里面隐藏的秘方不至于外泄。  翟敬承心神激荡之下当众吐露了这个大秘密。话说出口也并不后悔。每一代掌门都有各自的方法保藏秘密,秦敬泉已去世,秘方的保管肯定会再作调整,不担心会泄露秘密。  陈家旺听在耳中,霎时身子凉了半截。在一片不绝于耳的惊讶声中,夹杂着女子哀恸的惊呼。他抬起头,见到了一张苍白失血的俏脸,正是莺梦。  只见莺梦脸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陈家旺叫道:“师姐!”莺梦突然满脸涨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陈家旺满腹冤屈,可这时又该如何去辩解?瞧着莺梦的脸色,他不仅身子凉了半截,心也凉了半截。  莺梦脸色忽而通红忽而苍白,气得浑身发抖,只感到万念俱灰,一口气忽然接不上来就此晕了过去。几位师父抢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运气活血,忙了一阵子才幽幽醒转。  孙兵卫冲上来一脚踢在陈家旺胸膛上,将他踹倒在地上,跟着一脚接着一脚,口中骂道:“死有余辜的狗贼,踢死你!”  陈家旺没有躲,也没有让,和他心中的痛楚相比,身体上的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浑浑噩噩,心中只是想:“连莺梦也不相信我,连她也不相信我!”  昏昏沉沉中,听见耳旁有声音喊道:“抬起头来!让各位师父和前辈看看你狼子野心的丑恶面目!”接着头发被人抓住拎了起来,随即小腹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这一拳好重,震的五脏六腑几乎离了位。  剧痛袭来,反而刺激的头脑清醒了许多。陈家旺见到了面前一张狰狞亢奋的脸,正是孙兵卫。他边动口边动手,显得义愤填膺。  这时孙兵卫的位置是面向陈家旺、背对翟敬承等人,他脸上的神情貌似沉痛愤懑不能自拔,可是在眼底的深处,却闪动着毒蛇般冷酷的寒芒。  这毒蛇般冷酷的眼神好似不久前见过…,陈家旺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  又是一拳重击在胸口上,陈家旺胸口血气翻腾,“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是了,这眼神在祠堂里见过。说到梅天辰被害时,孙兵卫就是这样的眼神。  这是杀人的眼神。忽然之间,陈家旺陡然想到了什么。掌门为什么遇害,是怎么遇害的,这些自己通通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是清白的。  既然自己是清白的,为什么在自己怀里搜出了紫玉葫芦?  从发现掌门遇害到现在,和自己身体有过直接接触的,不过就是孙兵卫等二、三个人,而孙兵卫眼底那道冷酷杀人的眼光说明了一切---就是他们栽赃陷害。  孙兵卫向后退了两步,避免被陈家旺吐出的血溅脏了衣袍。陈家旺抓住机会,嘶声喊道:“冤枉,孙

兵卫害死梅天辰,又来栽赃陷害弟子。”他被心上人误会,本来已经万念俱消,但这时却重新激发出了斗志,只求能揪出真凶。

  在座的都是老江湖,什么情况没见过,但这句话石破天惊,宛如天际流星般轰隆隆的砸向了每个人的心头。  孙兵卫怒吼一声,正想冲上前大肆教训陈家旺一番,邓敬华喝道:“住手!”孙兵卫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好悻悻的退到了一旁。  邓敬华喝止住孙兵卫后,以探询的目光环视一圈在座诸人,道:“这事委实还有可疑之处,不妨听一听陈家旺怎么讲。”  翟敬承等人其实心里也不踏实,陈家旺好好的一个人,毫无征兆的突然谋害秦敬泉,着实令人费解。现在又冒出陈家旺反控梅天辰是被谋杀而死、孙兵卫栽赃陷害等新情况,当然不可不听。  邓敬华道:“陈家旺,你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讲来,不可有半点隐瞒作假。”  陈家旺听师父语气平和,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当下把大考当天梅天辰如何找上自己,又是如何说辞的话一一详述。这事才过去几天,年轻人的记忆力又好,陈家旺复述的内容详实,很有条理。  他陈述完毕,众人脸色再变,其中最吃惊的要数伍捕头了。梅天辰是金陵首富梅有荣的宝贝独子,也是梅氏家族三门单传,如果梅天辰的死果真另有阴谋,那么此事的震动堪比霹雳堂的惊天变故。  翟敬承尚在迟疑不决,伍捕头抢先发话道:“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只听一方之辞,我看再听一听孙兵卫的说法,再做定夺。”  朵思麻点头道:“伍捕头此言不错,两相对质便可从中发现端倪。”  他们两人都是身在衙门,遇事经验丰富,翟敬承闻言定了定神,转头对孙兵卫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孙兵卫脸色微微发白,神情却十分镇定。他团团施了一礼,冷静的道:“弟子深感耻辱,这么荒谬绝伦的谎言亏他怎么说的出口。这样的货色就该逐出师门千刀万剐!”  他掉头厉声喝道:“陈家旺,当着这么多师长的面,你敢不敢对质?”  不等陈家旺开口,孙兵卫道:“先父死于倭寇之手,千真万确是也不是?”  这是王敬得和程筹量的亲身经历,当初孙兵卫就是凭借这一点进入的霹雳堂。陈家旺无法反驳,只能点头道:“是”。  “可见我孙家大是大非毫不含糊!只此一条,我在这就立得住、站得稳。”  孙兵卫说的义正辞严,很有气势,几句话一说便占据了场上主动。  “陈家旺,你既然满口雌黄,我就一一来戳穿你这些谎言。”  “先父是入赘孙家的,如果到当地查访,是没有我们这一姓的孙姓豪族。我在家随母姓,在外随父姓,此事不提也罢,但就此说我捏造家族身世,甚至怀疑猜忌,那真是可笑之极。”  男子入赘女家,一般都不大愿意提及,孙兵卫这话说的倒也合情合理。  “这么重要的事梅天辰会不禀报掌门和各位师父,而要通过你来带话?于情理不合。”  “这些事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之前不说,非要这个时候说?分明是你罪行暴露逃跑时被我当场擒获而恨上了我,故此不惜编造谎言,临死也要栽赃我。”  ……  孙兵卫一条条说的理直气壮,陈家旺一时难以接口。梅天辰人死不能复生,没有证人、没有画押书证,没有证物,该怎么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