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三更)

挣扎(三更)

杨子婧胸口起伏, 她猛地将手中刀扬起,眼泪不停地往下流,自我催眠般喃喃着:“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她举着刀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却是顿在半空, 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云眠静静看着她,丝毫不惧那对准自己的寒芒。

也就在这一刹, 有劲风自外面直冲而来。

几经险境的云眠如今对危险有种敏锐的直觉, 她也知, 霜枝就在近前, 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是,当那黑衣刺客闯入马车时,杨子婧被泪水氲湿了的眼睛蓦地睁大:“眠眠阿姊!”

几乎是出於本能地,她手中高举的匕首刺了出去, 不过不是对着云眠,而是刺向朝云眠迅速逼近的黑衣刺客。

刺客显然没料到这般变故, 眉头一凝, 伸手一挡便将杨子婧甩飞了出去。

久在闺阁的小女娘, 哪里有什么力气?杨子婧的那一次, 也不过是在刺客身上划下道浅浅的口子。

杨子婧被大力甩开, 脑袋磕在车壁上, 又重重摔落回地面。

“成事不足,败事有馀。”刺客朝杨子婧冷冷甩下一句话,转过身,对上的是云眠一双淡漠的眼, 就好似, 她对於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刺客眉峰一挑:“这倒是个有胆识的,可惜……”他不再犹豫, 利落出手。

只是,还未碰到云眠裙摆,一把刀便刺进了他的后背,刀尖穿过他的身体,血瞬间喷涌而出。

狭小的车厢内,瞬间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填满。

云眠见过许多次“大宰活人”的场面,对这般血腥也有些习惯了,一旁的杨子婧却被惊得不轻,尖叫声就要震破人的耳膜。

霜枝不耐地瞥了她一眼:“嘶——真碍事。”

方才的一幕,隐在暗处的霜枝尽收眼底。她原想着,借这杀手的契机将这麻烦的杨家女娘一并解决了,谁知,危难之际,那女娘明明那般怕,竟还为了自家主子冲了上去,倒是不枉主子对她另眼相待。

霜枝冷冷淡淡瞥一眼一旁吓傻了的杨子婧,单手拎起那杀手的尸体,将人提到外面处理去了。

许久许久,杨子婧才抖着唇开口:“他……为何要杀你?”

云眠知她已经想到了,淡淡道:“知我在你车上的人,除了你我,还有谁?”

加之刚才那人的那句话,杨子婧方知,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我不知道……”杨子婧痛苦地捂住脑袋。

她无法接受阿兄的死和父亲的遭遇,又无法对昔日好友痛下狠手,两相撕扯间,她茫然无措,一时竟不知这世间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是被杨霆娇养在高阁之上的金丝雀,围绕她身边的,皆是这世间美好,可当失去了杨霆的庇护,当虚伪的假象在她面前剥去外衣,这世界竟变得如此陌生。

云眠亲眼看着她的崩溃,走过去低下身,缓缓牵起她的手:“你若不知该信谁?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调转了方向,往城郊一处别院行去。

那处富丽奢华的别院里,住着的却是一位花甲老者。

云眠和杨子婧进去的时候,那老者正拿了把斧子,一下下劈砍院子里的一颗树。

见云眠过来,院中侍从忙迎过来,俯身揖礼。

“他这是在做什么?”云眠指了指院中忙得旁若无人的老者。

侍从神色覆杂,指了指另一旁的空地。云眠望去,那小片空地上堆叠着许许多多的树皮,树皮被割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洗刷得干干净净。

“他说,这是他们冬日的……粮草……”侍从有些难以启齿,言罢又怕云眠误会,忙解释,“我们每日有专门为他精心准备吃食的,只是他……似乎有些不对……他似得了癔症,很少与旁人交谈,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云眠道:“可寻医工看过?”

那侍从道:“寻了不少医工,连宫里的侍医都请过,都道他这是脑子受了刺激落下的根,想要好,怕是难……”

云眠点头,拉着木楞楞的杨子婧走过去,在干得热火朝天的老者身旁驻足片刻,问:“这些应当够了吧?您不如歇歇?”

闻言,那老者回头,浑浊又迷茫的双眼好半晌才凝在云眠面上。

杨子婧被老者这般干瘦枯瘪的样子骇了一跳,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的杨家娘子从来不知,一个活人,竟可以干枯到这般境地,就如冬日里毫无生机的死木。

她扯着云眠的胳膊往后退了退,却被云眠一把按住。

那老者凝视云眠良久,似乎认出了这个水灵的小娘子,憨憨笑了笑:“这哪里够?我们军中还有百十口子人哩!得让他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嘛!”

他已经忘了今夕何夕,只以为自己仍旧身在郢州,和他的兄弟们一起抵抗这难捱的寒冬。

他笑着笑着,脸色忽地陡然一变,他猛地抓住云眠的手,枯瘦的手指却异常有力,

抓得云眠骨头生疼:“你们不在城里好好待着,上这里来作甚!这里危险!去!快回去!”

他不由分说地推搡着两个女子往屋内走。

一旁的侍从见老者对王妃这般无力,心下惴惴,忙上前要拦。可这个动作却吓到了老者,他反身敏捷地抄起一旁的木棍指向侍从:“你们是何人?!来郢州作甚?!”

侍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杵在那里。

老者见他们不言,更加激动起来:“难道是杨霆派你来的?!”

听得父亲的名字,杨子婧浑身就是一震。

老者整个人无比激动起来,目眦欲裂地瞪向侍从的方向:“无耻杨贼!便是你们杀了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前赴后继,为郢州!为我大庸!你当真以为你们杨氏能一手遮天了吗?!别做梦了!”忽而,他又大哭起来,“将军啊!我们等了你三十年啊!”

他语无伦次,可那凄厉的哭喊却让人听着禁不住毛骨悚然。

云眠上前,安抚地握住那老者的手,很轻很轻地说:“将军他回来了!”

老者几近癫狂,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顿时僵住,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瞳孔开始颤抖:“你……说什么?将军他……”

云眠直直盯住他的眼,点头:“是的,您没听错,将军带着西州军回城了!大军击退了回纥敌军,夺回了城池……我们来,就是要告诉您这个消息,来接您回去的呀!”

老者身体抖得如筛糠,他似是不信,又转眸望向一旁的杨子婧:“真的?”

杨子婧死死咬住唇,也重重点了点头。

“好!好啊!”老者颤抖着,快步朝远处行去,刚走几步,又回转身来,将刚刚自己一点点砍下的树皮小心包好了,拥在怀里,兴高采烈地走了。

杨子婧伫立良久,直到云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才回过神来。

“他是郢州派来西京送求援信的西州兵,跋涉数月,九死一生,方踏进大庸国土,便被杨家军擒住t了。若不是沈恕恰巧查到了杨延的案子,恐怕,到如今,满大庸之内都还无人知晓郢州尚未陷落的消息。”

“子婧,你的父兄是你的至亲至爱,可他们的父兄亲人呢?你父兄的命是命,西州数万军士丶西境数万百姓的命又何尝不是命呢?生而为人,皆只有一次机会,谁又比谁高贵呢?”

杨子婧心中激荡,心口被塞得满满当当,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没有立场去指摘你什么,因为换做是我,我也会为我的父兄奔走。我只是想让你明白,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云眠握了握她的手,“我当你是至亲好友,从前是,现在亦是。至於以后,你若还要恨我,我受着,只是燕怀峥……我不能容许你动他一分一毫的心思,因为,是你们杨家对不起他。”

言罢,她不再看怔怔出神的杨子婧,径自朝门外走。

“眠眠阿姊!”杨子婧却忽地叫住了她。

她似乎是做过了激烈的心里挣扎,贝齿将嘴唇都咬出了血:“你要提醒你阿耶注意安全……”

云眠瞳孔蓦地瞪大:“什么意思?”

杨子婧摇头:“具体的我不知道,我只听他们说,他的手里有可置圣人於绝地的把柄,而这件事,圣人还不知道。若圣人知道,你阿耶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