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局

做局

云眠猛地一惊, 立时便猜到了什么。杨子婧口中那个可能置阿耶与绝地的东西,应当就与当年暮氏之事有关。

她心一慌,顾不得其他, 从等在院外的侍从手中抢过马, 翻身跃上马背,朝云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之前, 她以为的所谓云家的危机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宋瑾, 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的暮玱, 可当真相一点点拨开神秘的外衣, 她方知晓,他们云家,她的阿耶,乃至所有人的命, 都一直握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之手。

他稳坐高台,冷眼瞧着他们如蝼蚁般互相猜忌丶算计, 当他不耐烦时, 只需轻轻挥挥手, 甚至不需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便能将这人从世间抹去。

他燕钊是大庸这一整盘大棋的执棋人, 他不会允许棋盘上的棋子有自己的思想, 若有,那便成了弃子。

以前的镇西王是,如今的燕怀峥亦是。

云家门房只远远地瞧见一抹亮色朝府中疾奔而来,刚看清是自家娘子, 身子还未蹲下去, 那抹亮色便一阵风似的自身旁卷过,朝院里奔去了。

直到瞧见云中鹤好端端地坐在堂中, 云眠的狂跳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只是,堂中阿耶和云翊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眠儿,”云中鹤见女儿这般急急跑回来却并不意外,“你得到消息了?”

云眠顿了下:“阿耶指的是?”

云中鹤重重叹了口气:“近来回纥向我大庸求和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至此,人们方知,太子殿下率荣州军千里奔袭,为我大庸夺回了西境两州。”

云翊重重拍掌:“儿虽不在朝堂,也知晓了此事,太子殿下扬了我大庸国威,打得回纥蛮贼满地爪牙,一血当年之耻,满西京城中谁不拍手称赞?如今,连街头的黄口小儿都知太子殿下之名,那茶楼酒肆里更是将太子殿下此举编撰成书,叫座得很呢!”

云翊喜形於色,满脸欣慰地望向自家小妹,没成想,这个昔日里臭名昭着的浪荡皇子摇身一变,如今成了整个大庸街谈巷议的大英雄,实在让人没想到。

可云中鹤的面色却沈了沈:“坏就坏在这里。”

云翊一脸疑惑:“保家卫国丶扬我国威,难道也错了?”

云眠却知父亲话中之意:“世人皆知西境之事,却不知,殿下私调军队,乃是抗旨。”

听得“抗旨”二字,云翊大惊失色:“你是说……殿下援兵郢州之事,并不是圣人的意思?”

之前郢州尚未失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久后,太子殿下便派兵同扎祁桑一同前往罗楔,又不久,便传来收覆西境的消息。

如此接二连三的消息,世人大都如云翊想的那般,以为太子一行,乃是奉圣人密令行事。

“今日在朝堂之上,已经有不少官员上表称颂圣人的英明决策,只夸圣人乃千古第一明君。”云中鹤捋了捋胡子,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这是好事啊……”云翊挠挠头,“如今,西境告捷,罗楔也与我大庸交好,圣人又得了贤名,一举三得之事,阿耶还愁什么?”

这下不光云中鹤,连云眠这个小女娘都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阿兄。她总算是明白,云翊为何会与燕怀旻那般投契了。

“太子殿下这是算计了圣人,用天下民意来堵圣人的嘴,无异於将圣人放在火上烤。”云中鹤太过了解燕钊了,他这般的君王,排在他心中第一顺位的,从来都不是天下丶不是民心,而是权势。

将郢州之事摊开在明面上,也就牵连出了驻守郢州数十载的西州残军,於是很自然地便会牵扯出当年西州军谋逆之事。

果然,在一众歌功颂德的折子里,掺杂了几本为西州军正名的谏书。

云眠身为女子,本就不方便过问朝堂之事,如今燕怀峥不在,她得到消息的渠道便更加闭塞了。她的心倏地揪起:“那后来……圣人是如何应对的?”

云中鹤闭了闭眼:“圣人言道西州军身负谋逆重罪,可念在他们守护郢州有功,且当年远在西境没有直接参与谋逆一事,便功过相抵了,不再追究昔日罪过。”

云眠冷笑着扯唇:“好一个功过相抵。”

云中鹤面带忧色:“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忧心的是,圣人派遣钦差前往郢州传旨,接手战后一应事宜。”

“接应?”云眠的心陡然一沈,当日他们官道遇刺之时,朝中官员给杨霆找的借口,便是“接应”二字。

谁知道这所谓的接应,行的又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那……钦差是……”

云中鹤以拳击掌:“我同沈恕同时自荐做那赴郢州的接应使,还有其他几名尚算清正的官员也站了出来,可最后……圣人选了高厝。”

高厝。

圣人偏偏选了那个跟杨霆沆瀣一气,同当年暮氏之事脱不开干系的人赴郢州,接手西州军事宜。

云中鹤面带愧色:“是阿耶不好,没能……”说着,他深深低下头去,三十年前,他

没能护住那个鲜活的女子,三十年后,他竟连她的儿子也不能护住。

云眠却摇头:“阿耶,这不怪你,”燕钊要如何做,哪里是他阿耶能阻止得了的。

她四下瞧了瞧,起身将厅堂的门窗都一一关严实,才又走回去坐下。

见她这般谨慎,云中鹤肃了神色:“眠眠此来,不是为着殿下之事么?”

云眠摇摇头,直直地望向云中鹤:“阿耶 ,我想问你,你手里是否握着什么东西?”

“什么?”云中鹤满头雾水。

云眠深吸了口气,沈声道:“一个在当下情况下,可以置圣人於绝处的东西。”

云中鹤瞳孔剧烈一颤,那件事,只有他同暮凝霜知道,他的眠眠是从哪里知道的?

*

接下来的日子里,云眠老老实实待在太子府,每隔几日进宫问安,闲了便在府中,足不出户。只是最近,她将燕怀峥留给她的暗卫大半都调去了云府,只留下霜枝和另外几个在自己身边。

年关将至,大雪纷纷扬扬,整个西京城却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人们庆祝着新年的到来,庆贺着大庸的日渐强盛,也庆贺着美好新生活的到来。

在这样一个雪夜,玄衣卫的高手悄然自皇城出发,潜进夜色中,偷偷朝着皇城根下的云府而去。

他们得了密令,要在云府中搜出一封圣人的亲笔手书,同时,要让那位当朝相爷悄悄在这个雪夜里消失。

簌簌落雪声掩盖了夜幕下无声的打斗,也将留存的痕迹清除得干干净净。

随着鸡鸣晨晓,云府中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接着,云家户奴匆匆赶往太子府送信:云相爷遇袭,重伤昏迷,如今已然不省人事了。

云眠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跌跌撞撞地朝云府行去。

然而,祸不单行,新年的前一天,边关传来消息:本就身染奇毒,被侍医断定只有两年可活的燕怀峥熬不住边关的苦寒,在归京的途中不幸撒手人寰了。

父亲昏迷,夫君离世,一时间,云眠从云相的掌上明珠丶尊贵的太子妃,变成全西t京城中最可怜的女子。

她日日以泪洗面,拒了所有或善意或打探的宴请,连宫中的除夕家宴都没有参加。

圣人很是疼惜这个新妇,自宫中赐下不少好东西给云眠以做安抚。

太子的死让整个西京城有了几日的哀痛,可很快,那哀痛便被新年的喜悦冲淡了,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所有的凄风楚雨,都留给了太子府中那个娇弱的云氏女子。

圣人罢朝修养两日后,精反倒似比之间更好了,连带着看那些朝堂的刺头们都和颜悦色的。

在这样和乐的氛围中,太原府沈恕上表圣人,歌功颂德一番后,提议圣人举行封禅大典。

众人面面相觑,这般奴颜婢膝的行事作风实在不像沈恕,他这般的变化不免令人唏嘘。

可没人质疑什么,人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位曾经铁面刚直的探花郎终是被现实鞭打,被压弯了脊梁,只是,这变化所用的时间,沈恕要比旁人久一些罢了。

也有不少人嗟叹,探花郎沈恕,也不过泯然众人耳。

沈恕的提议大大地取悦了燕钊,龙颜大悦之下,燕钊将沈恕的官位连提三级,并将封禅大典的一应事宜交於沈恕全权督办。

新年如约而至,奔赴郢州的荣周军也终於回城,河东道魏良同高厝奉旨一同回京覆命。

这场太子与圣人之间的拉锯战,似乎以圣人的胜利而告终。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其本来的位置,安稳祥和。

只是,远在西京城的人不知道,原本该回京受封的高厝此时被狼狈地押在囚车中,而他身旁骑着高头大马的,是那二十位白发苍苍的西州老兵。

他们浑浊的双眼遥望东方,怀着无比激动的心,踏入了阔别了三十年的大庸故土。

他们身前那个身穿银白铠甲的意气青年,正是传说已经死在郢州的大庸太子——燕怀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