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码

筹码

近来西京城中很是热闹, 同燕怀峥这个新太子一同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另一桩闻所未闻的奇事:罗楔国使团护送公主出使大庸,还t未至京都, 公主却丢了。

为寻公主, 使团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偏那小公主就似人间蒸发了一样, 到最后, 人没寻到, 整个使团也被折腾得狼狈不堪。

若这公主是被人半道劫走还好说, 他们还能将事情推到大庸头上;又或者悄悄找名女子顶替公主……可偏偏公主走失那日,好巧不巧,他们遇到了同样落脚在驿舍的显王一行人和圣人的玄衣卫,如此一来, 他们便是事后想扯个谎遮掩过去也不能够了。

眼瞧着事情瞒不住,使团只好随前来接应的人先行入京。

这件事在西京的茶馆酒肆里流传开, 可是遭了不少的笑话。

“那等蛮荒之地的人, 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倒也不稀奇。”

“据说罗楔的老君主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只可惜, 这老君主一死, 我瞧着这罗楔是要走下坡路了……”

“也不知这罗楔人长得何等模样?”

“走走走, 那使团就在城门口了,咱们瞧瞧热闹去!”

扎祁桑一副寻常郎君打扮,混在人群里朝城门方向而去,她身旁围着数名孔武壮汉, 目光无一不凝在自城门方向缓缓驶入的车队处。

为首的罗楔使臣对前来接应的大庸官员点头哈腰, 一番须臾奉承后,两队人浩浩荡荡进了皇城。

一个男人忽地出现在扎祁桑身边, 在她耳畔低声问:“公主可准备好了?若好了,便可随我进宫了。”

扎祁桑到底还只是个少女,所有的镇定不过是强装出来的。她蜷在袖中的手握紧,深吸口气,向同行的壮汉递了个眼色,朝那人点头道:“好。”

宣政殿内觥筹交错丶鼓乐齐鸣。

燕钊高坐上首。燕怀峥和云眠的座次紧挨着圣人,而被贬为旭王的燕怀旻和王妃杨氏则坐在角落里,毫无存在感。

面对如此巨大的地位落差,燕怀旻倒还好,面上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他身旁的杨氏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眼神似生了钉子般,死死射向云眠他们所在的方向。

“好好一个人,说丢就丢了?”燕钊望向神色灰败的罗楔使臣,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讽色。

那使臣自觉失了颜面,朝圣人一拱手:“禀圣人,敝国公主自小顽劣,许是初到□□这等繁华之地,一时好奇心切,跑出去玩几日也是有的……兴许过些时日,自己便回来了……”

带公主来大庸,本就只是顺势而为,只要确保扎祁桑回不了罗楔,她是生是死,使臣并不关心。他此行的重中之重,是拉拢罗楔与大庸朝的关系,是带回足以使罗楔平安过冬的物资。

心念几转间,使臣接着道:“吾等素闻大庸□□物产丰饶,大庸天子悲悯万民,乃千古难遇之仁君……眼下,我罗楔民生艰辛,是以敝国君主才谴我等前来,恳请圣人能施以援手,助我罗楔度过眼下难关,罗楔子民定感戴圣人恩德!”言罢,毕恭毕敬叩拜在地。

言罢,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使臣偷眼打量上首的君王。君王未开口说什么,面上神色莫测。他不能确定他的这番话是否取悦了他,或是不小心惹恼了他。

正犹疑间,一旁那位容貌不凡的太子忽地笑出了声,打破了这尴尬的沈寂。

“听使臣此意,倒是不大在意你们公主的安危了……难道,这位公主身份有蹊跷?”

使臣闻言大惊,慌忙解释:“公主扎祁桑乃我罗楔王女,此千真万确之事!只是……”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涔涔而下,“只是公主之於万民,自当以万民为先,是以……是以,我方才才急了些……”

“哦……”燕怀峥拖长了声调,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淡淡应了声,“使臣心系子民,可真是大义!”

圣人态度莫名,又闻太子言外之意,在座的官员心领神会。

很快便有人直接出言讥讽道:“如今贵国公主下落不明,使臣只身前来,空口白牙便想要我大庸出手助你罗楔?也说不准,压根就没什么公主,这买卖无本万利,实在是妙得很!”

使臣被当众一通冷嘲热讽,登时气的面色涨红,他很想当场发作,只是,眼下是他们有求於人,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气。

那人接着道:“也莫要仗着咱们圣人心慈,便说些什么天下万民的废话,我只知,这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这是连贩夫走卒都懂的道理。使臣想要做交易,总得拿出些诚意来吧?”

使臣万万没想到,堂堂大国朝堂,竟有人半点面子不给。若他们端着悲悯苍生的皇室体面,他尚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回旋,以争取最大利益。可未料,这大臣懒得同他周旋,竟直接将事情摊开得如此明白。话是糙了些,偏他还寻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再观上首的君王和太子,没有半分要阻止的意思,想来是默认这朝臣的话了。

算盘落空,

使臣只得咬咬牙,将底牌亮出:“若贵国肯出手相帮,我罗楔愿割地以表诚意!”

果然,听得“割地”二字,一直淡淡的圣人神色动了。

使臣再次躬身下拜,想再说些什么。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人匆匆来报:“圣人,罗楔公主在外求见!”

那个丢了好些日子的罗楔公主,竟自己找来了。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使臣猛然转身,面色大变。

燕钊眯了眯眼看向外面,淡淡道:“宣。”

随着内官一声声唱和,一身华丽装扮的扎祁桑并几个罗楔人自外面款步而来。她们在殿中站定,扎祁桑不卑不亢地对上燕钊审视的视线,朝他恭敬行了个罗楔的礼节。

只是微微弯了弯身子,既不谄媚,也不自大。

燕钊饶有兴趣地瞧着殿前站着的少女:“你就是那个罗楔国的小公主?”

扎祁桑道:“正是。”

燕钊笑了笑,像逗孩子一般打趣她:“听说你刚进京都不久,便耐不住好奇跑去玩了,害得整个使团寻了你好久?”

使臣闻言也忙凑过来,作出一脸关切的模样:“公主,您跑哪里去了?可担心死我等了。”

扎祁桑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不理他,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响起:“扎祁桑不是贪玩,也非顽劣,而是不得不这样做!”

“公主!”使臣面色骤变。

燕钊却兴趣愈浓了:“哦?使臣别多嘴,让……扎祁桑说。”

扎祁桑又欠身行了一礼,冷声道:“这本是罗楔内政,不该烦劳圣人,可扎祁桑实在别无他法!”她手指向那使臣,“我阿耶并非病重,也非意外而亡,而是被叔父谋杀!他们杀我阿耶,戕害阿耶部将,这才得了君主之位。我扎祁桑与他们不共戴天!”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谁也没想到,在大庸朝堂之上,能亲耳听到临国这般隐秘之事。

“公主!这里是大庸!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那使臣用罗楔话疾声厉色训斥起他们的公主来。

扎祁桑却早已孤注一掷,扬声道:“扎祁桑斗胆请圣人看在昔日情分上,出兵助我平定叛乱,夺回罗楔!”

燕钊闻言神色大动,自金座上坐直了身子,装作为难道:“贵国使臣方才还言道希望朕相援罗楔,还愿意割地以报恩德……”

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未尽的话谁都听明白了。燕钊很是好奇,这样一个稚龄少女,她能拿出什么样的筹码。

扎祁桑眸光坚定,也听懂了燕钊的暗示。

她忽地伸手,自怀中掏出一纸书信,展开在众人面前,朗声道:“三十年前,圣人出兵西京之时,同我阿耶定下盟约,罗楔三十年内不犯大庸边境。阿耶感佩镇西王骁勇忠义,同意了这个约定。圣人当时许诺,若我阿耶应允,他日会许我罗楔一个条件。”

看到那封信的刹那,燕钊脸色剧变,他猛地起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缓缓坐了回去。

那时的他还是灵州王,为了稳住边关局势,说服镇西王出兵京都,他确实写过这样一封信,打的还是镇西王郎婿的旗号。只是彼时,他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灵州王。

灵州王的承诺和当今圣人的承诺,可不是一个量级的。

他原以为,罗楔君主身故,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没曾想,这信竟t在这小女娃手里。

扎祁桑紧盯着燕钊的脸:“扎祁桑斗胆想问,圣人的许诺可还作数?”

燕钊缓了神色,许久,方缓缓道:“朕乃九五之尊,自然一言九鼎。只是……”他面露难色,“这毕竟是罗楔国内政,你所请之事,朕也不好贸然插手……”

扎祁桑似早料到他会这般说,目光在堂上之人面上转了一圈,最后在云眠身上顿了顿,又迅速移开。

云眠被这个眼神看得心里莫名“突”地一下,眼前这个镇定自若的少女,似乎和前几日同她撒娇卖乖的那个扎祁桑判若两人。

扎祁桑深呼口气:“若圣人应扎祁桑所请,扎祁桑愿同大庸结两姓之好,从此之后,凡扎祁桑所有,亦是我夫君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