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

诛心

“娘子!”苏蕤从外面急慌慌跑进来, “殿下……殿下他回来了!”

云眠手中捧着的手炉滚落,猛地自榻上起身,赤着脚就朝外走。

燕怀峥比她步子要急上许多, 她刚奔至月洞门, 那道熟悉的身影便已拐出了游廊。

悬了几日的心终於落下,云眠望着几步之遥的燕怀峥, 明明有许多话想问, 千言万语梗在喉间, 却发不出一个字来。

燕怀峥冲她咧唇笑笑:“我回来了。”他的目光一寸寸滑过她的眼睛, 她的脸。

不过才几日不见,她的小王妃似乎受了许多,颊上那点可怜的肉没了踪迹,露出尖尖的下巴。她只穿了里衣便奔了出来, 莹白的t脚趾赤.裸着踩在清晨潮湿的青石砖路上。

燕怀峥眉头一皱,大跨步奔过来, 便将那个日思夜想的女子拦腰抱起。

云眠原以为她要给自己一个久别的拥抱, 没曾想, 脚下忽地腾空, 耳边飘来男子温柔的声音:“冷不冷?”她这才发现自己赤着的脚。

她未做挣扎, 任由他抱着她缓步往屋内走, 听着胸膛内传来的有力心跳,她才彻底心安下来。

进了屋子,燕怀峥刚将人放进榻内,还未来得及抽回手, 云眠便一把将她的胳膊扯住, 直拽得他一个踉跄。

他跌坐到她身旁,弯着眼睛, 心情很好,任由她折腾。

她葱白的手指折起他的袍袖,抓起他的手臂来回翻看,末了,又去翻另一只。

燕怀峥目光温柔地望着兀自忙碌的小娇妻,暖意在心中缓缓荡开,良久才出声道:“没受伤,他没打我。”

云眠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又去扯他的前襟,直到露出胸前那两道陈旧伤痕,并未瞧见新的鞭伤,才重重地舒了口气。

燕怀峥半仰着,任由前襟松散开来,望着她的眸光里闪着笑意,好笑地打趣她:“为夫刚回来,夫人便这般急切?”

云眠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般举动有些粗野,脸色霎时红透,急慌慌要收回手。

燕怀峥却一把抓住她,他贪恋地望着这张难得娇羞的小脸,忽地问:“眠儿,你信我吗?”

云眠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我自是信你的。”

燕怀峥却摇头:“我不是问的这个。”

“那是什么?”

燕怀峥却忽然手臂收力,将她拽进自己怀里:“我好像从未正式同你说过爱你。”

他用很寻常的语气,轻易地说了这句话,可这句话入耳,却蓦地让云眠心尖烫了一下。

“燕怀峥爱你,不论你心里对他是何样情感,他都义无反顾。并且,此生,心中唯你一人。”

燕怀峥的表白来得猝不及防,他的声音极轻极缓,却一下一下重重叩击她的心房。云眠心如擂鼓,她再听不见旁的声音,只能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聒噪的心跳。

久久听不到她的回应,燕怀峥也并不恼,他只是将抱着她的手收紧一点,再紧一点,凑在她耳边如低喃般地说:“接下来的日子,你都要记住这点……”

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这几乎成了燕钊对待燕怀峥这个儿子的定式,而这次燕怀峥回到显王府的第二日,宫里的旨意也紧随其后而至。

或许一个只有两年可活的儿子使得燕钊放宽了戒心,这次,这个多疑的皇帝给了燕怀峥有史以来最大的恩赐,赐了他东宫之位。

那个昔日里纨絝浪荡,被公认最扶不上墙的皇子,成了大庸朝的新太子,而云家女,自然也就成了太子妃。

册封之仪结束后,燕怀峥避开众人,一个人悄悄去了夜狱。

穿过长长的石阶,杨霆就被关押在上一世曾关押云中鹤的牢室里。

牢室虽简陋,倒还算干净。杨霆穿着干净的囚衣,手里持了卷书,坐於一盏孤灯下,倒丝毫没有一个阶下之囚的落魄。

听得脚步声,杨霆回了头,瞧见燕怀峥似乎并不意外:“殿下今日怎有雅兴来这腌臜之地了?”

燕怀峥掀唇笑笑:“来看看老友这几日过得如何,顺便问问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老友?”杨霆冷笑数声,“到了如今地步,殿下又何必做那等虚伪的样子来?殿下此来,不过是想看看老夫如何落魄丶如何狼狈,对不对?可惜……要让殿下失望了……”

杨霆拍了拍一旁的长凳,示意燕怀峥坐下,旋即又执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清凉的茶汤入杯,浓郁的茶香四散开来,那味道燕怀峥再熟悉不过,是上好的贡茶。

“如殿下所见,老夫如今在这里,除了不得自由,没有什么不好的,吃得好丶睡得也足,还没有了外面那一大堆的糟心事,倒是几十年来难得的清净。”

燕怀峥不客气地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捏在指尖慢慢悠悠底转着。

杨霆眯着眼睛打量他:“我猜,殿下回京后已迫不及待地将老夫那日所行所言禀告了圣人。是,哪怕圣人就在此地,老夫依旧敢承认,是老夫伪造的西州军通敌

的证据,也是老夫,诓骗镇西王圣人另有安排,让他们在蒲城暂做休整,听候差遣。他们很轻易地便卸去重甲,放下武器,在防备最松懈之时,被老夫尽数屠杀在蒲城!那天的蒲城啊……连雨都是红色的……”

“殿下尽可将这些也一并告知圣人。可结果呢?圣人可曾震怒?圣人可曾说要为西州军平反?可要诛了我杨氏一族?”杨霆得意地笑着,“没有,老夫如今依旧好好地活着!甚至,老夫说什么,外面的狱卒半个字都不敢反驳!你道这是为何?”

再次听杨霆亲口所述蒲城绞杀那日的惨烈,燕怀峥早已没了那日的愤懑和崩溃,盏中茶汤随着他转动杯盏的动作轻轻晃动,一滴都未洒出来:“为何?”

杨霆没料到他能这般平静,只以为他是在他面前强作镇定:“殿下,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以为,将老夫擒住,就能救下郢州那些老弱残兵?将老夫杀了,就能为你暮氏丶为你外祖和你母亲报仇雪恨了?”

他摇摇头,“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老夫为何不惧将这些告诉你?因为老夫知道,老夫不会死,你的仇,也报不了!你能用你高贵的皇子身份去审判我,审判当年之事的罪魁祸首,可,你能审判君父,审判你的父皇吗?”

得意的笑在杨霆脸上变得扭曲,看到面前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垂首不语的样子,他心中简直快慰至极。

谁料,燕怀峥非但没恼,还忽地一声笑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攀上杨霆心头:“你莫不是疯了?你笑什么?”

燕怀峥终於擡眼看他:“谁告诉杨将军,我要揭发当年之事了?”

杨霆当场楞住,斑白的胡须急速颤抖:“你……说什么?你潜藏这许久,就不想为你的母族报仇?”

“杀人偿命,报仇雪恨。这么幼稚的规则,也只有稚儿才肯信,孤都多大了?哪里还会信那个?”

杨霆几乎立刻抓住了燕怀峥话里的不寻常:“你刚刚说什么?你竟敢自称孤?”

燕怀峥终於停下手中动作,将茶盏掷回桌上:“将军还不知道吗?您受太子授意官道刺杀当朝皇子和朝廷命官,为党争不择手段,置王法於不顾,这才被圣人下狱。哦,不对,现在,该称兄长为旭王了。现在,孤才是大庸朝的太子!”

杨霆瞳孔巨震,惊骇地看着燕怀峥,似从未认识他一般:“怎会?怎会!明明……你明明……这不可能!”

看着面前老者一刹苍白的脸色,燕怀峥愉悦地弯起唇:“至於方才将军所供之言,我已命人记下,待会儿,劳您画个押,待他日,时机成熟之时,我自会将它公之於天下。”

至此,杨霆终於想明白了,他目眦欲裂盯着燕怀峥:“你从来没想过要借圣人之手为西州军翻案对不对?!好你……好你个大逆不道的燕怀峥!”

说着,他竟飞扑上来,想要掐住燕怀峥的脖子。

刹那间,燕怀峥只是几个随意的抵挡,便将他袭来的可怖力道卸掉,杨霆以四肢伏地的姿势狼狈地摔趴在了地上。

燕怀峥睇眼瞧着他:“我做什么了?将军可莫要平白污人名节,这一切皆出自圣人之手,将军此言是要指摘圣人吗?”

他蹲下身,指尖拈起杨霆白发上沾染的枯草:“至於以后我会如何做,将军只待静静看着就好。你说的对,圣人不会轻易杀你,我也不会!我要让你长长久久地活着,让你亲眼瞧着这朝堂丶这世道,会不会如你所愿那般。”

燕怀峥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不小心沾惹的灰尘,状似无意地提醒:“哦,对了,杨延以被处以凌迟之刑,将军身不由己,不能亲临法场,孤倒是替你去了,还好心地帮你数了,五百刀,一刀不差。”

言罢,再不多看一眼,径直朝外走去。

幽暗的牢房里,回荡着那位花甲老者凄厉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