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问

相问

这个条件太过诱人, 由不得燕钊不心动。

方才因为那封信带来的惊骇被他压下。身为帝王,攻城略地本就是刻进骨子里的欲念。若这小公主嫁於燕氏皇族,介时只消他燕氏略施手段, 莫说她自己, 整个罗楔都将是他燕钊的囊中之物。

笑意渐渐漫过燕钊眉眼:“按公主所言,甚好。”

“圣人!莫听这小女子一面之词!老君主的确是意外身故, 我君主身为老君主亲弟, 继承大统乃是理所应当之事, 由不得这小女子在这里恶意诬陷!”使臣急得满头大汗, 在他的印象里,扎祁桑不过是个心智单纯的小孩子,因而他对她的防备也未过重,谁曾想这小女娃竟有这般的胆魄和心智。

燕怀峥轻飘飘接了句话, 登时叫那使臣哑口无言:“使臣方才不是还亲口承认,扎祁桑乃你罗楔王女么?孤记得, 罗楔并无王女不可即位的规矩?”

燕钊凝神沈思片刻, 沈声道:“贵国内政, 朕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阿祁桑既拿着手书来求, 朕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他看向扎祁桑的目光变得无比温和,“老君主的儿女,朕也当自家子侄看待。”

闻得此言,那使臣脸色登时变得苍白。

燕钊不再理他, 目光在大殿之上的年轻郎君身上一一扫过。若想将罗楔攥在手中, 那么罗楔公主便只能嫁於燕族皇室。

他做了决定,先看向角落处的燕怀旻。

杨氏的心陡然一跳。

杨氏好歹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 圣人这个眼神所包含的意思,她哪里不懂。

只是,若旁的女子嫁给燕怀旻也就罢了,随便给个名分便是。可这人是罗楔公主,介时手握整个罗楔命脉的女子,她若嫁於燕怀旻,那她这个王妃该如何自处?她已然从太子妃的位置跌落,万万无法承受自己旭王妃的位置再受到威胁。

果然,燕钊视线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后,再度看向扎祁桑:“朕有许多个儿子,只是目前在身边且最为优秀的,便是殿上这两个,公主瞧着我这两个儿子如何?”

燕钊急迫到要当场将这件事定下来。

杨氏一咬牙,兀自站起身,一副期期艾艾的柔弱模样,道:“多谢父皇擡爱,只是……妾与殿下受了父皇教诲,近来在府中静思记过,方知自身有诸多不足,有负父皇恩宠……公主金尊玉贵,当匹配我大庸最为出众的郎君才是……旭王殿下他……”

她恨不能直接开口提醒扎祁桑,他的夫君是惹了圣怒,被废黜的太子,公主可莫要选他了。她这般急吼吼地替自家郎君推却姻缘,未免有些难看,可她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人们异样的目光朝她看过去,杨氏死撑着,咬紧了唇,楞是没退缩半步。

圣人冷哼了一声,对杨氏的行为很是不屑,他转头看向扎祁桑:“公主意下如何呢?”

扎祁桑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目光在燕怀旻身上逡巡一圈,很快移开,又落在了燕怀峥身上。

瞧着那少女望过来的视线,云眠心中便是一紧。她从未想过,自己同扎祁桑的重逢,会是这样的场面。

她犹记得,那日马车内,扎祁桑蹲在昏迷不醒的燕怀峥身侧,对他满是嫌弃,一转眼却……

云眠悄悄看向身旁的燕怀峥,男人身着太子冕服,姿态慵懒,似是没将眼前境况当回事。云眠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燕怀峥,的确是极有吸引力的。

燕怀峥似乎并未注意到云眠的注视,目光还落在那殿中少女身上。

云眠攥紧了手,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扎祁桑。少女虽年纪还小,却张扬明媚丶果敢飒爽,全然不似大庸女子的守旧木讷,这样的人,任谁都会对她另眼相待的吧!

这一瞬间,云眠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同她相比,燕怀峥也当是更喜欢那般的女子才对。

扎祁桑时不时偷眼去瞧云眠,却见她楞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全然没留意到自己,心里有点失落。直到燕钊再次问她,她勾唇笑了笑,很干脆地答道:“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不愧是圣人最优秀的儿子!”

此话的意思,在座众人自然都听懂了。

这话正中燕钊下怀,他愉悦地开怀大笑:“好!好!好!”

一时间,大殿之上,人们纷纷起身恭贺,只云眠怔怔坐在原处。

心底深处似有什么东西猝然碎裂的声响,哗啦啦落了一地的残渣。

扎祁桑兴奋得脸蛋泛着红,满眼热切地朝云眠望,那个待她如亲人的阿姊却始终没看她。扎祁桑有些心急,便直接问燕钊:“圣人,我可以和……我能住在太子殿下府上吗?”

扎祁桑的话於大庸女子而言太过大胆露骨,可她身为异族女子,又满脸天真懵懂,此话出自她口,又似乎很合理。

大殿之上笑作一团,没人去指摘这位异国公主的失礼,人们纷纷对她报以和善的笑。

燕钊尤其愉悦,竟是一口应下了,而燕怀峥,也没有出言反对。

散宴之后,

燕钊将燕怀峥和扎祁桑一同留下。

这一场宴会下来,云眠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她低垂着眉眼,朝燕怀峥福了福身子:“殿下,那妾便先回去了。”

燕怀峥嘴唇动了几动,终是捏了捏她的掌心,在她耳畔低语:“等我回去。”

云眠扯唇笑了笑,不再看他,径直顺着人潮朝外走。

“眠儿?”

云眠木然地走出好长一段,才听到有人唤她,一转头,对上云中鹤一双担忧的眼。

“阿耶,怎么了?”

“我瞧你面色不是很好,可是哪里不舒服?”想起方才殿上之事,云中鹤不免忧虑。

云眠心头实在酸涩得厉害,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绪,面对云中鹤的关怀,那勉强还能压下的莫名委屈竟有决堤之态,她忙偏过眼睛,深吸了口气,才说:“没什么,这几日折腾得有些累罢了。”

云中鹤观女儿神态,试探地问:“你可是在介意那罗楔公主之事?”

被说中心事,云眠咬了咬唇,还是说:“我知殿下欲谋大事,阿耶放心,女儿不会无理取闹。”

听她这般说,云中鹤才松了口气,但还是对女儿说:“眠儿,殿下他……是人中龙凤,他这般的身份,不可能只守一人的……”

云眠轻轻苦笑一下,阿耶的意思,她懂。

只是从前她不在意他,他做什么她都不在乎,也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可如今,她心境已然不同,这道难题便摊开在她面前。

她知道他要走的是怎样一条路,燕怀峥或许可以只爱她,可太子燕怀峥,甚至圣人燕怀峥,却不能。

哪怕她知道扎祁桑同燕怀峥如今这般是有所谋划,却依旧止不住地难过。她难过的不是扎祁桑这个人,而是那个未知的以后。

那样的以后,是她想要的吗?

云中鹤摸摸她的头:“阿耶去接你那日所说的事,眠儿可再好好想想。”

他不求女儿如何腾达富贵,他云中鹤此生只崔叶兰一位妻子,自也希望女儿觅得视她如至宝之人,而不是於后宫中,同许多个女子去争夺君王的宠爱。

“至於这异国公主……倒是能对殿下助益良多……”

云眠轻轻点点头:“阿耶,我会好好考虑的。”

燕怀峥受封太子后,依旧住在显王府,只是将府中一应陈设按照太子t规制重新布置了一番。

云眠坐上马车,脑袋昏昏沈沈,车行没多久,便到了家。

外面的霜枝方打开轿帘,云眠便瞧见府门口站了道熟悉的身影。算起来,她已有些时日没见到过沈恕了,不知他今日到访又是为着何事。

沈恕等了有一会儿了,一转身,瞧见云眠的那刻,他的眼睛便亮了亮。

他只朝她微微拱了拱手:“云娘子。”

霜枝知道这个沈明府最是知礼守节之人,可他今日既未向云眠行君臣之礼,又直接唤太子妃为“云娘子”,忍不住心下称奇。

云眠倒是不在意地朝他笑笑:“沈明府今日前来有何事?咱们进府说去吧!”她以为,他当是同上次那样为着公事来的。

谁知,沈恕却摇头:“就几句话,在这里说便行了。”

随行的下人很有眼力地退开了些,给了二人说话的空间。

沈恕望着云眠,那张脸上比平时多了几丝鲜活的情绪:“我来,是想同娘子确定一件事。”

云眠茫然擡眼:“什么?”

今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罗楔公主所吸引,只有沈恕,他的视线始终落在云眠身上。彼时她脸上的落寞与挣扎自然没逃过他的眼睛。

沈恕所认识的云眠,是同她那温婉的外表截然不同的鲜活性子。

身为一介女子,她敢同声名狼藉的显王做下那等堪称离经叛道的约定,也敢不畏艰险同燕怀峥共赴太原;

他见过她狡黠又腹黑的一面,那日,她狠狠踩在杨延身上的那一脚,是为着给他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微末小吏出气;

当暮玱劫持她,她明明怕得要死,可为着不连累他,还敢云淡风轻扯谎来骗他。

沈恕一生克己覆礼,喜欢上云眠,是他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他也曾试着将这情感自心头剜去,却一次次将它越推越深。

今日大殿之上,他观云眠神色,便大概知道了她心中所想。

那一刻,沈恕甚至龌龊地想,想要那异国公主同燕怀峥就此走到一处。他唾弃那样的自己,却不可自拔。

沈恕声音都有些轻颤,问她:“云娘子,可是想同殿下解契了?”

云眠一楞,她转头望了眼身后巍峨的门楣,酸涩的情绪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未言。

沈恕却自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