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离开

云眠是不是喜欢燕怀峥, 这个问题若放在数月前,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不喜欢。她从来只当他是合作的夥伴丶庇佑云家的大树。

可如今,“不喜欢”那三个字哽在喉间, 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云中鹤满怀愧疚:“眠儿, 是阿耶不好……阿耶的过错,自有阿耶来承担;云家将如何, 有阿耶担着, 再不济, 还有你阿兄……无论怎么算, 这些都也不该由你这个小女娘来背负!阿耶的眠儿当做最无忧无虑的小女娘……你既不是因着心悦殿下而嫁於的他,那便同阿耶归家去!阿耶绝不许你将自己的半生幸福来做交易!”言罢,云中鹤不再看云眠,转身便走了出去, 留云眠呆呆楞在原地。

云中鹤问了侍从,在书房找到了燕怀峥。

两人谈了许久, 待云中鹤再次出来时, 眼睛都是红红的, 他对云眠说:“眠儿, 为父已同殿下说好了, 你这就同我们归家去!”

“归家?”云眠不知他们谈了什么, 睁大了眼睛看他,“哪个家?”

云中鹤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带上了慈和的笑:“傻眠儿,自是回云府,回你阿娘身边, 回我们自己家, 还能有哪个家?”

云眠猛然惊住:“那燕怀峥他……同意了?”

云中鹤点头:“同意了,殿下同为父说了你二人的约定, 如今……你先同阿耶回家,至於你俩和离之事,待回了西京,咱们慢慢再议……”他语气虽温和,态度却很强硬,确实无论如何不肯让云眠再留在此处了。

云眠恍然,是啊!如今,宋瑾已死,燕钊已死,上一世害得云家家破人亡的元凶均已不在,那她似乎也的确没有再留在他身旁的必要了。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抿紧了唇:“那我们何时启程?”

“你收拾一下,即刻便走!”云中鹤雷厉风行惯了,当下便做了决定,若女儿同殿下是寻常夫妻,一路相伴自是没有什么不妥,可如今,既知二人夫妻是假,云中鹤断然没有再将女儿留在这里的道理。况且,这个车队中大都是男子,女儿整日混在男人堆里,实在不妥。

“这么快?”云眠心猛地慌了一下,“可……可女儿还有许多东西还未收拾……”

云中鹤这回倒是通情达理得很,他点头:“那你便快快回房收拾,再与殿下好好道个别,谢他这些日子来对你的照拂,旁的事……你莫要忧心,殿下的恩情,自有为父去报。”

云眠张了张嘴,最后只得点了头,慢慢吞吞地朝自己的居室挪去。

燕怀峥着一件月白外衫,懒懒散散地坐在临窗的坐榻前,他手里握着卷书,听到房门被推开,擡眸望过去。他身上无旁的饰物,只发间簪了支海棠玉簪,他唇角噙了笑,似寻常那般,随口问她:“谈完了?”

“嗯,”云眠几乎不敢直视他看过来的视线,手指下意识地揪紧袍袖,眉眼垂得低低的,“阿耶同我说,他已於殿下商议好了……”

离开的话就在唇边,她却似乎被施了某种术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燕怀峥一顿,捏着书卷的手指缓缓收紧,他的目光落在书卷的字上,却怎样也读不出那文字的含义,看着看着,眼前的字逐渐变得模糊,辨不出了。他扯了扯唇,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是啊!云中鹤说要带你归家,本王也同意了。”

云眠倏然擡眼,没料到,他竟能这般轻易地放她离开。

“你这一路给本王惹了许多麻烦,提前归京也是好的……不然,本王时时刻刻都要分神顾念你的安危,也实在是劳神。”那颈间那白色纱布刺眼,燕怀峥不敢再想,若这种事再有下次,他会不会疯掉,“且你阿耶已知你我假意成婚之事,待归得京都,暮氏之事了了,想必你云家也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波澜,本王也算完成了那日对你的承诺,介时,你若……”

燕怀峥顿了顿,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将这句话说完整,“介时你若想离开显王府,本王自然也不会强留……”

心愿得偿,云眠觉得,她该是高兴的,从此,她云眠再不需担惊受怕,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中了宋瑾的算计,担心云家一不留神入了旁人的陷阱。大好的日子正在朝她招手,她该万分雀跃才是。

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难捱的酸涩甚至不受控制地从眼睛往外冒,将她的眼睛刺得通红。

见她久无反应,燕怀峥才稍稍错开眼睛看向门外天光处。纤弱的少女站在光影里,鼻尖红红,似在极力忍耐什么。

燕怀峥懒散地倚到一旁的凭几上,用戏谑般的语气打趣她:“怎的眼睛还红了?莫不是不舍得本王?”他压下心头酸涩,勉强牵起唇角,一瞬不瞬盯着她,“还是说,你也已经对本王情深不能自已,不愿独自离本王而去?”

他用了一个“也”字,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情。他紧紧盯着她的脸,只要她敢应他一句,他想,哪怕云中鹤那老贼再如何不愿,他也定要将她留在身边的。

可云眠却只是

吸了吸鼻子,轻轻笑了笑:“殿下又打趣我。”

燕怀峥眼中的那丝期待落了空,轻轻垂下了眼:“如此便好,你便好好收拾吧!待他日归得京都……”剩下的话他没说完,手中依旧握着那卷书,起身朝门外而去。

他朝她走来时,云眠只觉心头猛然开始狂跳,有种莫名的期待自心内蒸腾而起,可他路过她身畔时,脚步未有半刻迟疑,带起的风有着熟悉的海棠花与清酒的香气。

门“吱呀”一声在身后阖上,云眠那一颗狂乱的心也飘飘荡荡落回了实处。

或许,真的该离开了。

燕怀峥出了门,在门口静立良久,手里犹自举着那卷书,似一尊没了生气的雕塑,一动未动。他这姿势怪异,霜枝看着新奇,探过脑袋来看他:“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燕怀峥恍然回神,敛下心绪,掀开眼皮瞟她:“看书,你没瞧见吗?”

霜枝缩了缩脑袋,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杀气,可再瞧一眼殿下手中握着的书卷,还是大着胆子开口提醒:“可是,那个,殿下……书拿反了……”

云眠同燕怀峥的此番太原之行本就轻简,除了几身衣裙并没有旁的什么要收拾,是以很快就好了。

坐上马车,透过帘子朝外看,驿舍前人来人往,如寻常那般热闹,只是始终没见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心内不免有些失落,她方放下轿帘,正欲吩咐车夫启程,便听得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临近了。云眠心内一动,猛然坐直身子挑帘望过去,脸上的笑意还未达眼底便生生僵在那里:“原是沈明府……”

沈恕听说了云中鹤要带云眠归家的消息,终是没能忍住,借着同云中鹤话别的借口来她的车驾前寻她。

自那日之后,沈恕都还未见到过她,视线首先凝在她颈间那片白色上:“云娘子可大好了?”

他不再称她为“王妃”,而是称她为“云娘子”,云眠自然没有心思留意这些细节,她的目光越过沈恕,望向人来人往的大门处,浅浅弯了弯唇:“已然大好了,有劳沈t明府记挂了。”

沈恕不善言辞,简单两句过后便再没了话。

风吹过,卷来一阵寒意,云眠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恕方回过神,朝她拱了拱手:“待归得京都……”

云眠打了个喷嚏,没听清他的话,问他:“什么?”

看她这般娇憨神态,沈恕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天寒地冻的,娘子路上小心,万莫着凉……”

沈恕这一笑,还有这带着点温柔的语调,将策马在旁的云翊吓得不轻。

人人都道这沈明府铁面刚直,最是没趣的一个人,这还是头一遭有人瞧着他笑,且笑起来,还颇有几分姿色的。云翊心念几转,想到某种可能,惊骇地瞪大双眼,猛地转头望向自家小妹。

云眠似无所觉,乖乖巧巧地向沈恕道谢作别。

来时云中鹤和云翊二人快马赶路,自是轻便,可返程时多了个云眠,马车脚程不比快马,行了一日,还未到下一个驿舍,天上便飘起鹅毛大雪。

车内燃着炭盆,坐榻之上还铺着厚厚的绒毯,尚不觉如何,可这天气骑在马上便有些难捱了。云眠心疼自家父兄,忙叫父兄一同进马车来。

三人围着炭火取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

许是将当年之事说开了的缘故,云中鹤想起什么,便不再避着儿女,幽幽叹道:“这般的天气,於她是最难捱的。”

他口中的那个“她”自然不是指崔叶兰,崔叶兰畏热,比起酷暑,她倒是更喜欢这数九寒天。

云眠眨眨眼:“阿耶所说的,是暮凝霜吗?”

云中鹤低低点了点头:“我也是护送她时闲来无事,才攀谈了那么几句……她因着她阿娘的缘故,身子一向不大好,尤其到了这数九天最是受不住,也因为这个,我们路上多歇了几日,才会到的那般迟……”

云眠将手炉在掌间翻来覆去地摩挲,心下忽的有些不安。

赶到驿舍时,驿舍檐下的灯笼已亮起。昏黄灯光下,雪沫子簌簌而落,已在房檐屋瓦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寒风呼啸,赶路的旅人纷纷停了脚步,不得不往驿舍暂歇,只待明日雪停时再启程。

云翊率先跳下马车,伸出手去扶自家小妹。

云眠掀开轿帘,不经意擡眸看,昏暗天光下,驿舍前比平日多了不少车驾,可有一队骑兵头戴斗笠丶身披玄色披风,飞速弛过驿舍门前,未做片刻停留。

如此大雪天气,夜幕也已低垂,还要着急赶路。云眠只觉怪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就是这两眼,他看到了那为首的男子转眸对身旁人说了什么。

心便是一惊:那张脸,是玄衣卫的统领,那位郑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