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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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卫得了圣人密令, 快马赶至显王一行人暂时落脚的驿舍时,已是三更天 。
几人携着满身风雪,敲开了驿舍的门, 却未见到显王, 只一个沈恕长身而立,向他恭敬拱手揖礼:“郑将军漏夜前来, 一路辛苦。”
沈恕此人, 郑元武自然不陌生, 他抖了抖满身的霜雪, 语气颇有几分不善:“为圣人办事,谈何辛苦?倒是不及沈明府,以区区明府之身,搅得满朝皆惊, 可真是好本事啊!”
郑元武乃是圣人身边红人,品级比沈恕不知高了多少, 面对如此逼人的威势, 沈恕面不改色, 只淡声道:“沈恕此生为大庸为百姓, 所行之事皆出本心。”
郑元武扯了扯唇:“好!”
大雪纷纷扬扬, 将整间驿舍都笼进冰天雪地中, 北风吹刮着檐下灯笼不停地打着晃。
郑元武带着一众玄衣卫持刀伫立廊下,赶了两日的路,竟是没有进屋暂歇的打算,开口第一句便是:“听闻你们抓了暮氏逆党暮玱?他人何在?!”
沈恕眸色一凝:“死了, 且, ”他毫无惧色,目光从郑元武腰间寒铁上划过, 字字铿锵,“暮氏是否为逆党,还未有定论,将军此言武断了。”
“沈恕!暮氏谋逆,乃圣人亲裁!你此言,是在说圣人冤了他暮氏吗?”郑元武知道沈恕刚直,却未料到,他竟大胆到如此地步。
昏黄灯影下,沈恕的身影立在风雪中,岿然未动:“先有西州军求援信在前,后有杨霆半道截杀,亲口供述,人证物证俱在,杨霆欺上瞒下,残杀忠良。”
郑元武脸色铁青:“此事还未上达天听,你沈恕倒是自个儿就拍了板定了罪!论口舌之利,我等武夫自不如你沈明府,我只问你一句,暮玱何在?杨霆何在?”
“暮玱已死,尸身掉落悬崖;杨霆杨延父子暂押於驿舍柴房内。”
郑元武挑眉:“沈明府意思是说,死不见尸了?”
沈恕朝他拱了拱手:“不错!”
“好!”郑元武被气得脸色铁青,脚步一擡便要往柴房方向去,却被沈恕一个错身拦下了。
沈恕道:“郑将军不能见杨霆。”
“这又是为何?”
沈恕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沈声道:“回京之前,任何人不得私下接触杨家父子,以免有私下串供之嫌。”
“沈恕!”郑元武抖着手指指向他,“我乃圣人亲卫!我奉圣命接手杨霆!你竟……你竟怀疑……”
沈恕眼皮一掀:“可有圣旨?”
郑元武当场被噎住,身为圣人亲卫,玄衣卫只听圣人派遣,说是圣人的鹰犬也不为过,平日里干的多是些隐秘之事,哪里会有什么圣旨落人把柄?
沈恕腰背挺得更直了些:“若无圣旨,除非圣人亲临,否则,谁也不能单独会见杨家父子,这也是为着公正起见,也是为着将军的清誉。”
郑元武哪里受过这等气,握紧腰间佩刀,恨不能当场将这油盐不进的沈恕千刀万剐,他掌心收紧,因为极度隐忍,手背上青筋冒起。许久后,郑元武才将胸腔中喷薄欲出的杀意强压下去,冷声道:“那显王殿下何在?我要见显王殿下,这总行吧?”
从玄衣卫到达驿舍已是许久,他最先关注的竟是杨霆和暮玱,直到此时才想起显王殿下,沈恕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怕是……不大方便……”
郑元武这下再也忍不了了,破口大骂:“沈恕匹夫!安敢辱我至此?!”
沈恕却幽幽叹了口气,不慌不忙道:“若将军非要见,便同沈某移步吧!”
一行几人穿过游廊,来到驿舍中最为宽敞舒适的屋舍前,时值深夜,屋舍中却灯烛明亮,婢女们来回穿梭,竟是很忙碌的样子。
沈恕朝屋子的方向指了指:“殿下自太原之行后连日劳累,加之之前被杨霆截杀惊吓着了,前几日受了些风便一病不起。将军哪怕现在去求见殿下,怕是殿下也正在昏睡。”
郑元武伸长了脖子朝门内看,隐约的确瞧见一道人影躺在屏风后,一众婢女正来来回回地忙活。
临行之前,圣人交代他的那几项任务,其中一项便是探查显王殿下底细,看显王在此事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可观显王如今形容,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哪里经历过这般多的变故?被折腾病了似也在情理之中。
郑元武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听闻殿下此番太原之行,同王妃形影不离,片刻不分的,怎的如今殿下这般样子,却不见王妃身影 ?我还听闻,王妃因为官道截杀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怎的……”若受伤是假,殿下昏迷亦是假,不过为了瞒天过海,隐瞒殿下的真实企图,似乎也说得过去,郑元武疑心大盛,“莫不是,传闻有假?”
听他问起云眠,沈恕从方才起镇定自若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慌乱。他大抵明白了燕怀峥放云眠离开的用意。
燕怀峥的身份是不能轻易勘破的禁忌,如今这般关口,郢州危乱丶杨贼当道丶君父多疑……
此间多艰险,只有将她送走,待他日事发之时,无论成败,才能将她自这一团乱麻中摘出去。
郑元武大跨步往前,手已扶在房门上,欲推门而入:“王妃既不在,那便由我来照看王爷吧!毕竟,王爷金尊玉贵,来此蛮荒之地,有半点差池,我等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房门被毫不客气地大力推开,冷风便裹挟着雪沫子往屋子里飞,瞬间席卷了屋内暖融融的温度。
郑元武的脚刚要擡起跨入房内,忽的闻得身后一声清t凌凌的声音:“郑将军!”
几人均被这声音吸引,纷纷转头望向那声音的来处。
只见那女子披一件红色毛绒斗篷,款款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她的身旁还跟了位形容沧桑的男子。
漫天飞雪将整个院子裹成一片寂静的白,而那抹红色便如这冰天雪地里一支梅,轻易便夺了人的视线。
郑元武收回就要迈进去的脚,待那女子走近了,才看清那张熟悉的脸,而她颈间那抹白色格外扎眼。他眸色闪了闪,王妃重伤之事,竟是真的么?
虽如此想着,郑元武面上却无半分讶然,毕恭毕敬朝走近了的云眠抱拳行礼:“末将郑元武,见过王妃。”
因为走得太急,云眠有些喘,虽是冰天雪地,小脸却红扑扑的。她强自稳下呼吸,看了眼大开着的房门,屋内半透明的屏风后,那道身影躺在床上,像是全然没听到这里的动静,一动未动。
她的心猛地便抽疼了一下。
云眠蹙了蹙眉,几步上前,将大开着的门重新阖上,不满地睇视郑元武:“郑将军这是做什么 ?”
郑元武有些尴尬,脸上有些讪讪的:“听闻殿下身体有恙,末将便想来看望一下……”
云眠唇角带了抹讽笑,也没说不信,只淡淡道:“郑将军的好意,我代殿下心领了。只是殿下正当病弱,受不得这样的凉。”
她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厉色,郑元武忙躬身下拜:“是末将唐突了……”他悄悄擡起眼,“只是方才见王妃不在,末将怕殿下尊体有失,这才急了些……”
旁人不知圣人与燕怀峥之间的内情,云眠却是知道的。在这节骨眼上,圣人派玄衣卫前来,并不单单是关怀显王或是关怀案情那么简单,也因此,当她看到玄衣卫的快骑飞驰而过时,才会那般惊慌。
她几乎想都未想,便对云中鹤说要回来。这般关口,她不能放任燕怀峥一个人面对。
云中鹤自也看到了玄衣卫,沈思片刻后,倒是没拦她,只是坚持要同她一道回来。
云眠却摇头:“阿耶出现在那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覆杂。”
可那般的风雪夜,云中鹤怎可能放任女儿一个人行险路?坚持要云眠带云翊一同回来。云翊虽曾为太子詹事,可自从太子失事后便赋闲在家,如今只算闲人一个,倒也说得过去。
果然,看见云眠身旁的云翊,郑元武好奇道:“只是不知,云家大郎竟也会在此?”
云翊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礼:“听闻殿下一行人於官道遇刺,又传言小妹身负重伤,某在家中忧心不已,这才传信於小妹,同时快马赶来,以确认小妹安危。”
显王一行人官道遇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云家自然没有理由不知道,若知道了却不闻不问,才更惹人怀疑。
云眠亦点点头:“近日天气不好,我也担心阿兄安危,这才谴人前去相迎,没成想竟这般巧,刚好让我遇上。”
郑元武找不出破绽,只能赔着笑脸:“王妃同兄长情谊深厚,让人动容。”心中虽懊丧不已,郑元武却只等潦草敷衍几句,识趣地领人退走。
黑压压的玄衣卫一走,整个院子瞬间变空了下来。
沈恕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自请领着云翊往别处安置休息去了。
云眠轻手轻脚回了屋内,待阖上房门,转过屏风,对上榻上静卧的男人。
他长发如瀑披散,面色苍白,连唇色都泛着白,倒不像是装的。
她心头发慌,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额头。他的状况看着十分糟糕,明明临走前,他还好端端的。
却忽的,一只修长苍白的手猛地握住了她的腕子。那双方才还阖着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
室内燃着充足的炭火,将整个屋子都哄得暖融融的,饶是这样,他身上依旧盖着厚厚的绒毯。因为他提起手腕的动作,毯子自他上身滑落,露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
以前她竟不知,燕怀峥竟这般瘦。
燕怀峥紧盯着她,那双沈沈的眸子里闪动着压不住的笑意:“不是走了么?怎的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