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坦白

“朝野之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暮氏逆案你可知?”云中鹤神色覆杂地望着自己唯一的儿子。

云翊点头:“自是知道的, 西州军以老弱残兵坚守郢州城数十载,其悲壮忠勇,闻者无不落泪。儿子还听闻, 人均道暮氏谋逆之罪乃是被杨霆等人恶意构陷, ”他顿了顿,“可……这同显王殿下又有什么相干?”

云中鹤望向窗外, 目光悠远。

外面寒风呼啸, 吹卷着枯败的树枝上所剩无几的几片枯叶。

“那年的大庸, 圣人病危, 太子惨死,民生雕敝,饿殍遍野……各地藩王蠢蠢欲动,都欲争夺那至尊之位。圣人当时不过无权趋势的灵州王, 本无心逐鹿天下,只想守着一方百姓平安渡日。直到某日, 他领回来一名女子……”

云中鹤犹记得那日, 燕钊牵着一名女子的手奔向他, 眼中满是喜悦的欢喜:“阿兄!给你介绍一下, 这是阿霜!”

那女子一袭红衣, 一副不同於当地人的装扮, 热烈得如太阳一般,她说她自远方来,不小心迷了路,又丢了钱袋, 幸得燕钊出手相帮, 才不至於流落街头。那段日子,他们三个上山打猎, 下水摸鱼,仿佛是活在超脱於这乱世之外的世外桃源里,无比自在快活。

高厝和杨霆本有心撺掇燕钊也扯旗起义,乱世造英雄,这乱世之中,人命轻如草芥,若无向上之心,万难立足。可燕钊早已烦透了皇家宗室的杀戮,自知能力平平,并不想将自己丶将灵州平白填了那些藩王的炮灰,只想如当下那般,执一人之手,安度馀生。

至少在初识暮凝霜时,燕钊是不想争的。

可人,尤其是流着燕氏皇家之血的人,哪里抵得住权势的诱惑。

那日,穿着西州军铠甲的兵士浩浩荡荡闯入灵州,在燕钊惊惶不安的目光下,齐刷刷俯身跪拜在他眼前,朝着他身侧的女子高呼:“郡主!王爷寻您许久了,担心得不行,还请您速速同末将返回西州!”

他们这群久居灵州方寸之地的人才知道,原来,这个热烈如朝阳般的女子乃是手握重兵,喊一声整个大庸都要跟着抖三抖的镇西王的女儿。他们震惊地望向一旁不情不愿的暮凝霜,心开始躁动起来。

暮凝霜死心塌地爱着燕钊,这件事终是传入镇西王耳中。镇西王极疼女儿,观那燕钊为人磊落,又是燕氏皇族,并没有如何反对,默许了女儿同灵州王的交往。

镇西王镇守西境数十载,积威深重,却自始至终没动过一丁点反燕氏皇族的心思。诸王用尽浑身解数想要拉拢镇西王共谋大业,均被他毫不留情地拒了。

燕钊同高厝丶杨霆丶云中鹤几人密谋一番,借着暮凝霜的关系,另辟蹊径。

镇西王瞧不上权势,他们便以亲情感动他。燕钊写了封信给镇西王,洋洋洒洒万馀字,只字未提权势,未提夺位,只说些幼年尚在西京城时同父皇之间的事:同食的一餐饭丶对弈的一局棋……都是些不值得於外人道的微末小事,字字句句见间都是这位久居封地的皇子对父皇的孺慕之情。

信的后半段,燕钊话锋一转,言道如今时局自己对远在西京的父皇担忧不已,奈何自己位微言轻,心有馀力不足,字字恳切地询问镇西王可否助他勤王西境,帮他的父皇丶也帮西州军的君主扫平内乱。信的末尾,燕钊还很善解人意地说,知西境之地至关重要,若镇西王无暇东顾,他也完全理解,只是为了自己的拳拳孝心无论如何也想争取一下。

“那信还是我同高厝丶杨霆三人一同送往的西州,亲自交到了镇西王的手中,”云中鹤嗓音低哑,“镇西王读完信,果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当下便决定助我等挥师入京勤王,可谁知……”

可谁知,西州军行到皇城根下,连当时圣人的面都没见到,便被一纸通敌信定了罪名,被尽数绞杀在皇城根下的蒲城。

亲口听自己的阿耶述说当年之事,云眠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眼睛泛着红:“那阿耶……”

她想问,绞杀暮氏丶将暮氏钉在谋逆反贼的耻辱柱上的人里,是不是有自己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在她心里始终魁梧伟岸的父亲,是不是真的曾为了权丶为了利,做下过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云中鹤哪里不知女儿想问的是什么,他攥紧了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两双勘破了世事的浑浊的一双眼里淌下清泪:“我没有!那日,兵围西京城时,圣人不放心郡主,命我护送郡主从另一条路抄道回京,以免被乱军所伤……等我带着郡主赶到时,蒲城已经血流成河!镇西王的首级被高高挑起在城楼之上!”

诸王残军被这场面所震慑,再不敢小瞧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灵州王,纷纷缴械投降,拥立燕钊为新帝。

那日,残阳如血,一袭红衣的暮凝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滴泪也没流。她将云中鹤打落马下,只身飞驰而去,消失在残阳下的那片血红的光里。

“后来,我听说,郡主也死在了那乱军之中,追随她的阿耶和亲族而去……却没料到,她竟会出现在皇宫里,还为圣人诞下了个

孩子……”

云翊猛地一惊:“您是说……殿下他……是镇西王的外孙?郡主暮凝霜的孩子?”

云中鹤以手遮面,痛哭流涕。

无数个日夜里,他都在悔,悔自己没能看住郡主,让她那么消失在自己眼前。他日日进宫,几乎眼瞧着燕怀峥长大,他甚至如其他人一般,去指摘他丶厌弃他的荒诞奢靡丶纨絝浪荡,却不知,他是她的孩子,是那个他没能护住的女子的孩子。

云眠早已泪湿了一片,她紧咬着唇,问她的阿耶:“那后来呢?阿耶明知镇西王乃勤王之师,一朝成了叛臣反将,您就没问,没疑吗?”

“我……”云中鹤摇头,“我不知道……”

云眠愤而站起身,拳头收紧:“阿耶,您虽未直接参与蒲城屠杀,可您的不闻不问,又何尝不是刺向他们的一把利刃啊!”

“眠眠!”见她这般疾言厉色,云翊厉声喝止她,“怎可这般对阿耶说话!”

云眠摇头:“不……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燕怀峥他这许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们根本就不明白!”她几近崩溃地大喊。

云中鹤攥住她的手腕:“眠儿……殿下他……”

眼泪如决堤了的江水,扑簌簌地往下掉:“阿耶,你知道吗?我……我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圣人抄了我们家!他说我们云家是谋逆叛乱的罪臣,阿耶死了!阿兄也死了!连阿娘最后也病死了!我四处喊冤,我说阿耶是冤枉的,可没有人信我!甚至没有人肯帮我……阿耶,那时候我每天都很怕,只有……只有燕怀峥肯帮我!他将我救了出去!他还帮我去夜狱里看您,他……您问我为何要嫁燕怀峥?这便是女儿的理由!”

听得这番话,云中鹤眼中闪过痛色,他拉着云眠的手:“眠儿,那不过是个梦……”

“不是,你们什么都不懂……”云眠很激动,“在梦里,宋瑾根本就不是什么灵州举子,他是圣人遗落民间的皇子啊!他被暮玱收养,不过是暮玱想要对付圣人的一把刀!他选中了我们云家,他假意接近我,骗得了您的信任,最终成功将您送进了夜狱!我曾亲耳听他问您,三十年前所做的事可曾悔过?阿耶,您知道吗?燕怀峥想救您的,是您自己递了罪状,向圣人恳求速死的!”

上一世,云眠不明白,他的阿耶为何要认罪,为何要圣人赐他速死。如今,什么都明白了。

云中鹤瞳孔巨震,若说那只是女儿的一场梦,那她怎会梦到宋瑾?怎会梦到暮t玱与暮氏?他可是从未对他们说过这些的。他嘴唇颤动得厉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阿耶,您知道吗?我怕您和阿兄真的会如我梦中那般死去,我怕我们云家真的会如梦中那般大厦倾覆!於是我嫁了燕怀峥,我要他护我,护云家……可是,因为我们,他的阿娘不爱他,他的阿耶虐打他,人人悔他丶谤他……我哪来的脸面,竟要他护我?!”

这番对话中的信息量太大,骇得云翊一时忘了言语。他定定望着自家小妹那张哭花了的小脸,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小妹身上这种年龄与心智不符的割裂感源自哪里了。

“眠眠……”云翊百感交集,爱怜地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将她拥进自己怀里,“你怎么什么都不与阿兄说呢?你该告诉阿兄的啊!你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啊……”

许久后,当云眠的情绪终於和缓下来,云翊小心翼翼盯着云眠,问她:“眠眠,阿兄问你,抛开暮氏丶抛开云家,仅就你个人而言,你可喜欢那燕怀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