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道果道,走招摇(上)
“我刚才就该直接伸手要……哎,我真傻,糊口呀……”
凌散坐在船舷上,看着天空独语似的。
寒漓捏着少年的衣袖,下意识的将一丝褶皱捻平,但那始终是捻不平的。
“我们不进撒娇平原会不会好一点。”寒漓问。
凌散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盯着江水发呆。
小船飘进尸江的支流,绕开了前方的运河。
由于河床过于狭窄,已是被冬雪完全冻住了。
山路上,凌散用生平还记得清的微薄经验分辨着方向。
这里不是赤阳山海,周围的山早被无数人踩了千百遍,不可能存在灵药,山野孤坟更是凄凉,哪有值钱的东西。
半夜,山山相隔的平原上,犹见远方星火点点。
凌散很久未曾如此摸索黑暗前行了。
他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被寒漓抱住的右手有一股滚烫的灼烧感。
少女的脚步走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如凤凰羽毛般大小的斑块迸发出熔岩色彩,将前路微微照亮。
偶尔山鞘里传来的狼啸声让冬雪的夜不那么死气沉沉。
寒漓已经走不动了,全身几乎瘫软在地,熔血抽离了这副躯壳里所有力气,让她本就消瘦的身躯仿佛只剩一张皮。
凌散听到了一声压抑许久的闷哼,心中一颤。
凤凰斑没有给人带来涅槃,只留下了涅槃时的痛苦。
凌散背着寒漓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过了这个山头,离撒娇平原外围的篝营就近了。
在夜晚,那片区域才是真正属于人的地盘,有蚀阳帝国的官兵镇守维持着常年的和平与秩序。
“我曾经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有青螺一样的岛屿,鲸鱼在云层里飞翔,从天穹俯视大地呈现一个盘扣状,闭锁回旋,所以去的人都叫它锁子溟海。”
凌散微微停顿,沉默了片刻。
寒漓的声音无比虚弱,沙哑的问道:“后来呢……”
“寰宇秘境里有一个黄粱梦劫,每次经历梦劫我都会想起那个地方,记得第一次去时还是为了杀掉一只活了千年的独角鲸,我们陆续去了很多人,在海岸边筑起高墙,用一种名为枪炮的武器攻击。”
“为,为什么……”寒漓轻声呢喃,呼出的气息却很重。
这似乎转移了她的一些痛苦。
凌散知道当痛苦无法避免时,用新的记忆去填补会是个不错的方法。
继续说道:“一个人的记忆太多,伴随的痛苦就多,偏偏修行又讲究个念头通达,梦魇总是将这些东西放大,以至于让人根本承受不了。”
凌散说到这,叹了口气。
此时,他们已经走上了这个山坡,但夜晚依然无法分辨撒娇平原的轮廓。
远方的篝营像掉落在火盆外的火星子,平原的夜景犹如被无数火光烫开的洞,大片大片的铺向天边。
寒漓没有再问。
凌散不知道自己是否因此而慢了半拍,再次说道:“我猜我永远都过不了黄粱梦劫,和你一样,我们都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东西,甚至,我有时觉得眼前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寒漓将脸贴在凌散背上,如梦呓般说着什么,每次熔血之后她都会沉沉睡去,仿佛冬眠。
凌散只觉得,寒漓的体温似乎比几天前更高,在寒风轻拂的夜里倒也温暖,然而,这种温暖很快被灼烧感代替。
凌散周身突然被青绿色火光照亮,身上衣袂凭空自燃,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寒漓的手腕,却突然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寒漓的手肘上似乎覆盖着一层刺烫的霜,靠近会冷,接触会烫。
凌散心头一紧,赶忙蹲下用雪抚灭衣服上的火苗。
此刻,寒漓的掌心出现了之前凌散曾见过的光芒。
这无非是青色的木属道种,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寒漓手心的光芒温度极高,与其说是灵力气息,不如说是一种火焰。
这种情况是极其不符合常理的。
好比在临水镇遇到的莫伤,他也是木属道种,但是此等道种绝不会天生蕴藏火焰,它和水属道种一样,都要依靠炼丹炉里的勾沉法阵。
太平要术融灵篇将道种分为柔性道种与烈性道种,而柔性道种要想凝炼出火焰,只有寥寥几种可能。
况且现在寒漓并没有任何修为,经脉中也不存在灵息,这就更加让凌散匪夷所思。
但是凌散还是选择相信这是凤凰斑带来的负面效果,毕竟他从前很少见过凤凰斑发作后的人。
此刻寒漓全身的温度已经外泄,让地上的雪以她的人为中心化了一圈。
她的皮肤散发出青绿色的光芒,照在山头仿佛瘆人的鬼火。
凌散是轻易不敢上前,那些青绿色的霜在寒漓皮肤表面像一层柔软欲滴的水。
这是否也能炼丹……
凌散如此想,便觉这姑娘真是一位炼丹师。
大约过了半分钟,寒
漓身上的光芒终于淡去,凌散才缓缓将她再次背在背上。
这一刻的场景竟让凌散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背上不是个人,而是件了不得的宝贝。
他便如此极不适应的跨过山头,向远方的撒娇平原走去。
寒漓的身躯渐冷但并不僵,至少贴在凌散背心的胸口还暖和着。
“就是,太瘦了。”
凌散自言自语,只觉得锁骨的凸出代替了柔软,还有些许磕人。
如果寒漓的身体里藏着火焰,就不该如此冷涩不堪。
凌散再次觉得方才所见与凤凰斑没有过多联系,他细思片刻,打算让一丝柔软的灵息悄悄进入寒漓的身体。
凌散用灵识操控着那丝小炁缓缓游走在寒漓的七筋八脉,倒不是凌散所想的那样,寒漓的经络竟出奇的顺畅,若非凤凰斑持续消耗本源,这副身体肯定早已经进入了九境。
或许这该被称作一个叫“天赋”的东西搞的鬼。
凌散对比自己开脉时的生不如死,顿觉人的修行依然是很吃天赋的。
那丝灵息靠近了寒漓的丹田,一股极高的温度再次让凌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似乎是一团柔软的霜球,像青色太阳一般静静悬浮在丹田里。
这和刚才的火焰是差不多的东西,而凌散迅速惊觉,自己依托在灵息上的意识正在缓慢剥离。
越是靠近,灵识带来的信息就越恍惚,直到意识中一片漆黑,终于是断掉了联系。
这种感觉就像那丝灵息不再属于自己,脱离束缚逃向了整片天地。
凌散僵固的站在雪地里,不禁为自己所见到的发愁。
他觉得这些人身上都带着太多秘密,亦或者寒漓原本是带着大恐怖来到世间的。
就像说书人总是讲某某老贼救了个姑娘,后来发现姑娘竟是女帝……
真是古怪!
凌散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摇走。
每每这时,他还是屡次想起算命的老道,毕竟那老头真不简单,不知道他是否骗了自己?
……
想不通!
凌散停住脚步,凝望着山外山下铺开的层层火点,在储物袋中摸索了好一会,摸出半截儿秋肠叶子烟。
平原上有着数不清的火光,猜也应该住着数不清的人,但数不清的风吹来却更冷。
凌散的心微微悸动,似乎在做了艰难抉择之后,歪歪斜斜的走向一侧背风的山坳。
“散啊散,你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能做这种事?你还是凌散吗!”
凌散蹲在少女身前自言自语,一只手握住刀柄,一只手揣在怀里。
他的心脏逐渐收缩,逐渐狂跳。
青色霜球到底是什么?你不知道?不!你不会不知道……
凌散试着欺骗自己。
他觉得这和人尽皆知的木棉极其相似,小孩们总喜欢将棉浸水,用雪包裹起来,然后对着身边的朋友大叫:道果道果,走招摇,我上天去窃蟠桃,能长生,又不老……
整个倒悬天下都存在着这东西的传说,但没有比招摇之境的修行者更清楚这果实的真正模样。
凌散眯了眯眼,邃黑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锋芒。
山坳里没有风,但山坳外的风呼啸不止。
这里哪怕今夜杀掉一百个人也绝不会有人发现。
凌散想若真如此,心中念头如何才能通达。
“青木道果罢了……”
凌散咬牙舔了口雪,怀中手掌又将刀柄推了回去,凝望寒漓的眼神多了分惆怅。
凤凰斑留下的熔岩状斑迹几乎红得像血,也就说明这姑娘遭此痼疾久已。
她之所以能够活下来,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全是依靠其丹田中的道果。
这道果并非天生,而是弱木树结的神秘果实,人们常说希望渺茫,这渺茫就是弱木的另外一个名字。
凌散不知道是命中注定还是命不好,恰恰在今夜碰到这道果成熟,随寒漓的道种化为青木色。
此时便可轻易窃取道果,其中的份量蕴含着天底下最大造化,注定拥有道果的人一定可以进入招摇之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出现在一个无法修行的人身上,有时候命运也的确讽刺。
她已经够凄惨了。
凌散隐隐猜测,寒漓可能因此失去了一切。
从临水镇一路漂来,她似乎都怪会相信人。
凌散不禁想笑,世上还有这么傻的人吗?
“陌生人叫你去天下院,你还真去……考得上吗?”
凌散坐在山坳外自言自语,不多时便怀抱着唐刀沉沉睡去。
梦中,他再次闻到了一股风铃草的芳香,和临水镇的一模一样。
后半夜凌散醒来时,发了很久的呆。
他是被一些细微的梦话惊醒的。
寒漓朦胧的呓语仿佛置身在一片大火中,她总是做噩梦,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凌散终于试着将她叫醒,凝望着那双泛着泪光的眸子,凌散的心忽然间被刺伤了。
“我想起一个缓解凤凰斑的办法。”
凌散伸出手掌,缓缓说道:“把手心贴过来……”
寒漓揉了揉眼睛,疑惑的伸出右手放在凌散掌心氤氲的白色灵息之中。
一股温润感瞬间从寒漓手臂扩散。
凌散轻声道:“你试着用心感受这股灵力,当它进入丹田时,会让你身上的凤凰斑复发,但你必须忍住痛苦,将这股灵力驱赶至丹田外。”
寒漓望着黑暗中蒙蒙可见的少年,终是点了点头。
她会因凌散脸上的认真而变得坚强,但也会因为梦中的痛苦而变得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