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恍有故人心上过
郁水绵长,时而湍急,时而平缓。
凌散静坐船头,披着蓑衣,带着斗笠。
他侧身望向身后山崖处缩成一团的山谷,已是离临水镇很远。
两岸耸立的山峦,如片片饶有锋芒的利剑,团团围住哀嚎的风,不禁令人望而生寒。
这本就是冬天,见此光景更让凌散感觉冷,他偏了偏头,余光扫到篷帘后探出的脑袋,便轻声询问:
“怎么了?”
“墨砂冻得很快,连笔尖也是。”
寒漓皱皱眉,抹掉嘴角的墨迹,将另一只手腕上画的蚀文字符拿给凌散看。
她的皮肤被冻得通红,像沁着血的玉。
凌散留意了一眼,穆然道:“貌合神离,你不该照着书上临摹。”
“可是,我真的写不好。”
“蚀文本就难看,不用写得很好。”
“可是……”
“蚀文有用,需要神气。”
“……”
寒漓不再回答,只是失落的低下头,用船舷上霜化的水默默洗去手腕上的字迹。
没有纸,这便是纸。
凌散将目光转移到前方的冰河里,沉默了下去。
帆船在隔隔绊绊的冰凌中缓缓漂向下游。
凌散真切的感受到,特别是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他经脉中的灵力流转比正常情况快上一些。
离开临水镇时,他就突破了九境二的修为。
也许是本身为水属道种的缘故,这一次凌散依然没有凝炼出火气,意味着他只能依靠炉子里的化火法阵炼丹,二爻已是极限。
但是寒漓记得如此多的丹药配方,应该是火属道种,凌散更是猜测过,在寒漓失去记忆以前,可能就是个炼丹师。
虽然暂时无法修行,但是用这种身份竞争天下院有一定的优势。
况且,凌散不信凤凰斑真的没法治好。
追根溯源,很多天生就存在的东西向来成双成对,就看怎么去发现。
凌散揉了揉眉眼,不再想这些烦心事,只是将手心裹进怀里,从腰间的储物袋中拿出几张符纸。
符纸被挥洒到空中,飞出三柄木剑,落到船篷外。
这些是他曾经练习符纳术的半成品。
凌散道:“挥剑,乱挥也好,顺你心意来,不能脱手。”
寒漓“喔”了一声,捡起一柄木剑酝酿片刻。
寒风吹彻收拢的船帆,猎猎作响。
她的剑刃好像夹杂了风声,和着右脚脚踝上的铃铛,总是叮铃叮铃,瘦弱的身躯被风吹得偏偏倒倒,极其艰难的用剑身劈着空气。
寒漓几次失去了重心,险些掉进河里,渐渐的,她开始习惯帆船的颠簸。
但她挥动的木剑就像先前画的蚀文字符一样杂乱无章,神气不在。
随着帆船进入激流,寒漓惊呼一声,跌倒在船舷边,木剑脱手掉入河里。
她慌忙看向身旁的少年,以为会受到责骂,可后者只一动不动,周身被微弱的灵息包裹,像僧人已入定了。
寒漓朝冻得麻木的手哈了口气,不敢偷懒,继续笨拙的拿起另一柄木剑。
对于剑修来说,抛弃控剑舍离,无疑是种愚蠢的修炼方式。
凌散交手过很多剑修,无一例外,他们的剑都使得很好。
搬山填海,游野千里,肆意妄为。
和无数人心心念念的一样,剑先一步人至,人走茶凉剑留,比万千高一境,比天地长一分。
但那些是天下院需要教给寒漓的东西了。
凌散只知道在寰宇秘境里,剑是一种门槛,他只能把曾经和剑修搏杀的技巧教给寒漓,以及老道教的缚字诀,剑符藏地凝炼出一方炁井,如当初对付顾不凡那般,井观天地。
随着“扑通”一声,寒漓的剑已经挥掉了第三把。
她偷怯一眼少年的背影,蹲在船篷外静静等待。
这是她少有的安然时光,不练字也不挥剑,靠在船舷边打量周围陌生的环境。
孤舟,从郁水汇入了一条更加宽阔的尸江,尸江止如放置多年蒙尘的铜镜,水面好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膜,江两岸十分空乏,能见到的树林仿佛中年男人的头顶,秃到天外去了。
“好荒凉……”
寒漓小声嘀咕,有些不舒服的缩着脖子。
天空又开始飘雪,刚入冬,光秃秃的山坡就已经被冻得不成样子。
在寒漓眼中,自小船漂入这里,天光就好像在被什么东西快速啃食,能见度越来越低。
凌散终于像刚刚睡醒,从船头转动身体,把储物袋中的鱼灯拿出来挂在船篷上。
这点微弱的荧光很快被四周的黑暗围拢,两人只能看见彼此的脸。
凌散深吸口气,油然而生一种江海寄余生的乖张感。
入夜,寒漓的心情要好上很多,也许是因为凤凰斑并未发作,饶有兴致的仰着头数绕着鱼灯
飞舞的冥蒲。
“我们是不是离城市很远了。”少女一只手支撑着下巴,问了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凌散便从船头下来,坐在帘篷边,蓑衣上的雪看上去十分沧桑。
他支起了一口炼丹的炉子,抿抿嘴唇道:“算是吧,尸江往下的水面几乎都如此平静,但周围不会有村落,两岸被雪覆盖的地方,多是沼泽,人一上去瞬间没影儿,可怕得很。”
凌散边说边将灵力注入炉子,一朵明亮的火焰就已点燃,那些冥蒲又熙熙攘攘的从鱼灯附近分出一部分,围着炉子跳舞。
寒漓伸手接住这种如丝线般的植物,甜甜的回忆道:“它们一般只生长在杳无人烟的地方,每一株都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夜晚的光会让冥蒲的种子汇聚在一起。”
凌散看了一眼寒漓,又再次低头去烘烤冰冷的鱼干。
冥蒲透明的丝线身躯,将光亮折射出花纹。
花纹映射在船篷上,如梦如幻。
凌散不禁短暂失神,问起了曾经莫伤问他的一个问题:“你知道火毒有法医治吗?”
寒漓转头凝望着少年好久,然后茫然的摇摇头。
凌散还不死心,又问:
“那广陵散呢?”
寒漓思考片刻,笑嘻嘻说:“柴胡,雨燕果,红砂叶,天仙子……但前提要将砂叶去煞活酥。”
说着,她的手掌同时划过一抹青色微光,将手心中的冥蒲变得透明。
凌散被这抹青芒惊得差点没控制好炉火,烧焦了滋滋冒油的鱼。
他的心好像忽然间受到了重击,下意识的抓住寒漓的手腕。
灵息进入寒漓的经脉,立刻让凌散脸色古怪而难看起来。
“怎么是……木属道种,木属道种……”
凌散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吓得寒漓小脸煞白,一动不敢动。
“你不是炼丹师?!”
凌散盯着火光中少女那张苍白的脸,苦笑道:“木里最不带火气,你又不能修行,如何会知道这么多草药的特性,况且,怎么进天下院呢?”
寒漓不知所措的沉默不语,她仿佛看见了凌散眼中的失望,委屈得心痛。
冥蒲挣脱她的手心,这一刻,她好像觉得世上没什么能抓住了。
寒漓怯生生的望着凌散,手指彼此扣在怀里。
鱼灯的光芒和炉火散发的红光全都无法穿过两人中间无形的墙。
直到一串滋滋冒油的烤鱼递到了寒漓眼睑前。
凌散认真道:“尝尝,我加入了蜂蜜。”
少女缓缓伸出手,在凌散的目光中,迟泱泱的轻咬下一块鱼皮,眼眶中顿时噙满泪水,切声道:“我,我们不去考了好不好……”
凌散怔了怔,旋即叹了口气:“其实,像我这种人很难考上的。”
他瞟了一眼少女脸上的泪痕,不禁心头一软,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符,放到炉火上点燃,轻轻一吹,方才还在燃烧的符纸,立刻褪去火苗变成一束风信子。
这不禁引来寒漓轻呼了一声,努力睁大婆娑的眼。
凌散抚摸着额头,笑道:“之前我住在山里,一到冬天什么都看不见,自从学了符纳术,就想储存些反季节的东西。”
寒漓捧着花束,一边用手肘抹着脸上的泪珠,哭笑着说:“那我学会之后,也要收集好多好多的花。”
“以后可有时间,这次大考结束,我们恐怕还要相依为命很久。”
凌散咬了一大块鱼腹肉,将头转向一边,目视黑暗,不知不觉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进入寰宇秘境时的场景。
千山月,落冥雪,卒走赤渊道,情逢心魔引。
凌散咽了口唾沫,往事历历在目。
当时的心魔,还停留在自己第一次遇到商沵的时候。
只是不知,这次自己又会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