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芩怪会骗人
芩是一星半点的植物,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
想必不只有凌散这样觉得,临水的其他人也是。
它在冬雪的早晨长满了小镇的各个角落,像多肉一样发芽,又像苔藓一样附着于积雪的表面。
昨夜没有春风,芩却开了。
凌散夜里并没有睡好,他隐约感觉到小镇获得了生机,也许是满院子的芩让白皑皑的世界看上去温柔一些。
他要走了,可能只有当他离开时,镇里一切才会恢复最初的样子。
凌散说不上来。
寒衣起来得很晚,一直坐在墙边发呆。
凌散则坐在远处看书,书本放在膝盖上,空出双手在掌心画符。
老道在书中留给了凌散一些基本的符纳术以及蚀文字意,显然在符篆师眼里,蚀字晦涩、符无道统,全是旁门左道。
它既不教杀人技,也不像符篆拥有搬山填海的大造化,只够携带刀剑,算是种本事。
随着凌散掌心字符的微妙显现,预示着已经入门。
他将一张白纸铺在凳子上,躬着背脊临摹还有点印象的一句诗: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凌散只是想用蚀文练字,而非老道随心所欲,鬼画桃符。
这些在寒衣眼中是惊奇的,也是美好的。
她抬起头望着拢在郁水上空的白雾,像鱼肚,不时又低头打量着手臂上的红斑。
寒衣想起这叫凤凰的东西还不如鱼肚好看。
昨天,她以为世上一切都是美好的,今天却不再如此,她的心在此刻空落落的,就像忘记了一些很要紧的事……
寒衣看着认真临摹的少年,在笔尖画完最后一个字符时,轻声道:“我想起了一个字,以后我就叫寒漓。”
“可以。”凌散并不惊奇,头也不抬的说道:“过两天,我打算离开临水镇,我想……”
“你要我帮你带什么?”寒漓打断了少年的话,深井一样的眼眸中夹杂着一丝慌乱。
凌散诧异的抬起头。
少女抱着双手蜷缩在一起。
“我,我其实可以不叫寒漓……”
“为什么不呢?漓……是个好名字。”凌散疑惑道,在少女淡蓝色眸子中,他好像看见了深井上的雾气。
恍然间,凌散想起老道说的怪会骗人,他不该教一个使刀的人用剑。
好像是道人对天外来的人极其反感,而对剑骨中的剑气无比亲切。
凌散明白了什么,继续低头临摹,写了一个“漓”字。
边写边道:“帮我带柄剑吧。”
不待寒漓回答,凌散将“漓”字白纸和木剑一并递上。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麻衣的白胡子老头?”凌散看着姑娘淡蓝色的眼睛,问。
少女茫然的接过木剑和白纸,然后盯着纸上的字看得入神,以至于忘了回答凌散的话。
凌散微微叹了口气,没再去想,反正从郁水里漂来的人都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莫伤是,也许没接触过的阿腐也是。
凌散收好书本笔墨,从屋内拿出一个包袱,包袱里放着五两碎银子。
在木渊离开后,风铃声小队自然也解散,所以很久没有进账了。
从临水镇到水一方学院坐落的撒娇平原,每年天下院开放寰宇秘境之前,各个古老的学院皆是人山人海,住宿餐饮,只要能想到的,几乎都会涨价。
就连来往大路关隘,也被各城邦严密看管,车马都需缴纳一至三两银子不等的过路费。
来来回回,可是一笔不菲的花销,而且还无法保证能不能考上,大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凌散不想去做这种冤种,趁着郁水还未完全冻上,他打算沿河顺流而下,直达冥古道运河,沿岸进入山村慢慢靠近撒娇平原。
每年像这样不走寻常路的人多的去了,实际也确实很有省钱效果。
而此时手心中的五两银子,正好拿来买条结实的小船。
凌散感受着银锭子的冰凉,不禁又感叹起如今的镇里真是冷清。
他看着寒漓,试问:“我领你走走?”
少女眼眸懵懂,轻轻点头。
凌散笑了笑,不知这姑娘从前经历了什么,竟会如此害怕别离。
两人出了院子。
和曾经的木渊团长一样,凌散向寒漓讲起临水镇的过往,那些废墟上新盖的瓦房,还有一座顾宅多么辉煌,偶尔能够听见的猫叫声。
凌散叫出了一只狸花猫的名字。
寒漓便惊奇的对着檐角呼唤,却是连半点喵叫也没有了。
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中,少年只能尴尬的笑道:
“以前它确实是叫囡囡的……”
寒漓唤猫不来,就盯着少年仔细看,她觉得囡囡是文绉绉的字眼,又想起先前坐在檐下写字时的场景,更觉好奇,便问:“你的名字?”
“我写给你了
。”凌散示意少女手中的白纸。
原来那上面除了一个大大的“漓”字,还有两个不起眼的小字。
凌散向来觉得如此正式的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是件别扭的事。
“……散。”
寒漓抿了抿小嘴,发出半个字音。
也许她连“凌”字怎么读都忘记了。
过了片刻,寒漓才抬起苍白的脸,认真道:“你以前念过书吗?”
凌散愣了愣,不知记忆中的念书和蚀阳帝国的书院有何分别,只象征性的回答:“我应该算个书生,但是书生一般都用剑,毕竟看上去斯文一点。”
“可是,我也用剑呀。”
寒漓耸耸单薄的肩头,亮出背上的木剑,她似乎对书生比对那只猫感兴趣得多,眸中似乎有光,像听故事。
“那可需要考……”
凌散莞尔,渐渐将话题从镇里扯向蚀阳帝国。
“以前我听说,书生书生,输了一生……实际上确实比乞丐要难生存,读书也很难糊口,如果剑用得还行,肚子饿了至少可以抢劫,可要是没这本事,帝国大考也落榜了,恐怕就只能回山里……”
“很难考么?”寒漓睁着大眼睛,跟着担心起来。
凌散点点头,道:“太多人,你会看到的,不管怎么说,要想活得轻松,出身和运气总得占点吧,否则就会像现在一样。”
“山里……”寒漓摸摸自己的脸,不禁凝望着天边,那里层层叠叠,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山。
她以为这就是山里,但凌散知道,临水镇离小方盘城并不远,和山里不相干。
两人说着已经走进了一处偏院,院中一老者正在做木工,地上到处都是木屑。
凌散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只道买下前些时日下水的小帆船。
木匠家常常备有过冬的食物和酒,也是可以出售的,凌散一并拿了些。
五两银子可以做很多事,自然不存在有人会傻到在冬天买条小帆船,这让木匠很是惊讶。
他走进里屋,怀里抱着一坛酒出来,嘴唇嗫嚅,操着一口奇怪的腔调。
“这拎酒白堕,喜就拿去,呱没东西补你。”
凌散微笑着向木匠行礼。
离开后,寒漓才注意到木匠屋子前还挂着木牌,上边字如刀刻般苍劲。
“他以前可是个先生……”凌散看着傻傻回望的少女,笑道:“就是书生的头头,山里来的……”
寒漓怔怔愣了片刻,低声惊呓道:“难怪刚才他看我来着,肯定发现我不是个真书生哩。”
凌散轻飘飘的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少女头顶。
他又想起白胡子老道,不免学着当初道人那般口吻,问:“书生只会写字可不行,我教你剑,咋样?”
寒漓想都没想,就摇头。
凌散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当初他就是这样拒绝老道的。
沉默间,两人已走至村口,当初屹立在花田里的巨石上早已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倒是背风下的石缝里有一株灰色的花,生长得鲜艳。
寒漓看到那花,竟怔怔呼出声来。
“是灰茹曼,这里是不是刑场?”
她一眼便叫出了花的名字,这让凌散很是意外。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安分植物。
凌散停住脚步,皱眉道:“确实死过人。”
“离散,它是无毒的……”
寒漓捂着脑袋,笑看捂住口鼻的少年,她想了想,点点头,“我保证,我记得它,以前是曼陀罗,如果运气好,根下会生长土心脏,是种药材。”
凌散吐出口气,轻声喃喃到:“是凌散……”
但他并未说给少女听,便回想起当日被人群围着的仙师尸体,不正巧离这巨石不远?
难道是沾了仙气,要变异……
凌散搓了搓脸,将目光看向河岸边的帆船,再回头望时,站在路中间的寒漓,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好像来自漫山遍野的芩,他想,临水镇并不是有人离开才恢复了生机,或许是因为有人的到来。
“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我只听过书生负剑的,却没听过书生炼丹的。”凌散说道,认真的凝望着寒漓。
他比道人当初的态度要诚恳得多。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笑道:“我想,我不一定学得会。”
“试试看,修剑呢,你就该去天下院。”
“不是很难考么?”寒漓缩缩脖子,有一丝寒风吹进了心窝。
“你们都很有天赋,天生就好像属于那里……”
凌散小声道,转身去寻那只帆船,远远就能看见,船上铺着一些蔗根天牛的壳,小小的船舱内很温暖,连一丝风也没有。
此刻,老道的话再次浮现在凌散脑海里:你们骗人都有一套……
凌散怎么也想不通,临水镇这个巨大的骗局里,到底谁被骗了。
但是,他现在才知道,眼下的事终于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