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凤凰斑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水镇的废墟之上又搭起了新房子。
这样平淡的生活对于人们好像都颇有压力,因为那间酒馆是最先建成的。
年轻的少妇和坐吃等死的老头子都会去喝点酒。
凌散也不例外。
失去父母的田家小子住在了老道的破庙。
凌散偶尔会拿点吃食过去,和曾经老道说的一样,小子的确是大才,他的父母葬身于刀客之手,但他反而酷爱凌散那柄唐刀。
入冬十一月初一,郁水河开始缓慢结冰,两岸满是寒霜和冰屑,唯有河中心湍急处还在流动。
收刀回转,横刀劈砍。
凌散向来只一遍遍重复这个简单的动作。
这是他最后离开临水镇的日子,所以更加珍惜当下的安宁时光。
但是上游弥漫而来的水汽打断了凌散此刻的注意力。
朦胧之中,好像泊来了一个人……
凌散清楚的记得,木渊曾在郁水里捡过莫伤和阿腐。
天道仿佛总是如此轮回。
凌散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想不开的人,特别是年轻的姑娘……
她的上半身匍匐在竹竿上,腰部以下浸泡在冰河里,双手环绕竹竿,周身笼罩着一层水气,人已经昏迷。
让凌散感觉奇怪的是,这姑娘全身上下的温度比正常人高了许多,他将其抱回芦草屋时,姑娘身上的衣物已经快干了。
天生带煞?
凌散如此猜测。
久不见姑娘醒来,他便两指搭脉,轻轻将其衣袖卷起,一块火红色的斑却暴露眼前。
仿佛血红的光浆,在皮肤下若隐若现,手臂往上越来越多,甚至弥漫到锁骨以下。
观其走势沟壑,后背和胸前绝对已经被完全覆盖。
有病……
凌散认真思考了半晌,靠在床边点了根秋肠叶子烟。
随后,他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只银针,过火消毒后引下姑娘指尖一滴鲜血。
鲜血落入碗中,顷刻滚沸,表面燃起一朵金色火焰。
凌散心中惊诧不已,将燃尽的烟屁股用手指捻灭,把白碗翻转扣入水中,走出屋外,坐在火盆旁发呆。
过了晌午,他去了河对岸。
木渊说过,汇入郁水最大的一条支流来自冥城方向。
而支流在南山山脚,沿途有一片巨大的竹林,随姑娘来的那只竹竿,根据浸泡和腐烂程度,显然是近日入水的。
一切表明,这姑娘很可能来自冥城,既非渠外,怎会全身遍布凤凰斑?
俗话说:鲸癣鱼尾凤凰斑,寒砂蔓影天下难。
这些都是渠外十大奇症,而其中多数病源在渠内无法找到,如此一想就更让凌散难以理解。
他更不觉得有人能够从渠外沿途逃命而来,临水镇距离大渠,几乎可以说是天涯海角。
傍晚,那姑娘终于从床上醒来。
凌散坐在屋外火盆旁并未上前,只是默默盯着她看。
一个人在无意识下的举动,会表现出很多东西。
但是凌散并未从中看出什么,因为这姑娘似乎有点傻。
她坐在床边发呆,淡蓝色的眸子中一片虚无,好像第一天看到这个世界。
过了好一会,姑娘终于站起来,凝望着脚尖,光着脚在冰冷的石地上一步一步的学着走路。
她走得格外小心,好像第一天做人。
凌散顿时蹙紧了眉头,突然开口道:“你身上的凤凰斑怎么来的?”
“哎,啊……”
姑娘才发现有人,惊得差点没站稳,怯懦得仿佛大雪里缩在树下怀抱栗子的胆小仓鼠,不靠近也不敢后退。
凌散面无表情的又问:“看你手上的斑。”
姑娘茫然的低下头,慢慢去手臂上寻找,她看到了一块亮红色斑块,好像颇为喜欢。
凌散盯着姑娘那双满含惊奇的眸子,忽然困惑了。
就好像眼前的人从未体会过凤凰斑的熔血时刻,也并不知道它略显奇特的外表下带来的痛苦。
凌散将唐刀的刀柄放在火旁,打算烤得温暖一些。
每当他心不安时都会如此做,在寒冷的冬季,这会使他拔刀的速度快上一点。
刀柄温暖了,凌散的心就更冷。
“那是种怪病,你知道吗?”他说。
姑娘傻乎乎的摇摇头,眸中满是懵懂无知。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也许是从冰冷河水中漂来的缘故,她的脸和手背略微有些皲裂,但这样的冻伤理应带着血色,可实际上无比苍白。
她的长发散落肩头,全身上下只穿着和少年一样的粗布衣衫,这些并非让她看上去像逃难来的,反而有种山隐气息。
姑娘歪着头,好奇的打量着凌散。
也许她不是第一天做人,而是第一天看见人。
少年身旁的火盆让姑娘感觉温暖。
在火光的映衬下,凌散放下了手中的唐刀,将双手覆盖在火外。
“你旁边柜子里有防寒的衣物。”
姑娘轻“喔”了一声,跳过地上的石头印子,开始在木柜里翻找起来。
凌散歪头看了一眼,默默换了个方向面对火盆,平平淡淡的开始煨药。
身后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比每个夜晚的虫鸣要好听得多。
不多时,姑娘已经蹦跳着出来。
在凌散诧异的目光中,来人端着小凳子,穿着一套极不合身的衣物坐在火盆旁边,生疏而熟练的张开手掌,靠近火焰。
“你叫什么?”凌散挑眉问道。
姑娘摇摇头,目光却顺着一簇火苗移向半空。
“怎么来的?”凌散皱眉又问。
“我,我记不清了……”
她缩在宽大厚实的芦袄里,怔怔的望着天。
“那你总该知道为什么会掉入河里吧?”
姑娘沉默着低下头,似乎在努力回想。
凌散也不催促,从旁边拿来两个白碗,将煨好的药汤倒入碗中。
“小心烫。”凌散提醒了一声,已然注意到少女眸中的茫然。
“……很黑,很冷,就像外面一样,我来的那个地方。”
她照着已经有些昏暗的天空努力去向凌散描述,但凌散知道,她可能连走路都忘记了。
她的过去如果是种苦难,忘记何尝不是件好事。
凌散没再去问,而是将那碗用雪降温后的药汤送到她手里。
“今天是寒衣节,以后我就叫你寒衣。”
姑娘眨着淡蓝色的眼睛乖巧的点头,双手捧起白碗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土茯苓夹杂的苦味让她瘪着嘴,望着碗里残留的药渣发呆。
“当归,桂枝,甘草还有芍药……”她出神的喃喃道。
凌散被此话弄得紧皱眉头,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很久,天空完全黑暗了,柴火的光只能十分渺小的缩在檐下。
一切漆黑的地方就像藏着不计其数的大恐怖,不仅让人惧怕黑暗,还让火惧怕黑暗。
凌散看了一眼屋内的小床,轻声道:“如果你想起了你的名字,就告诉我你不想叫寒衣了。”
姑娘微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是不知道的意思,但凌散觉得,过了今夜,她可能会想起点什么。
“去睡觉吧。”
寒衣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起身跌跌撞撞的走向那张小床。
她每走一步,身上的凤凰斑就慢慢变红,变亮,散发出一种恍如熔岩的光芒。
与此同时,凌散闻到了一股烧焦的鲜血铁腥味,伴随着竭力压制的痛苦闷哼。
他想,一个月有好几个夜晚,这姑娘都是如此过的。
凌散拉紧身上的袍子,想以此抑制自己倒竖的汗毛。
他不得不听完凤凰熔血时候,带来的沸炸鲜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这持续了好久。
他想:应该比死亡更难受。
待耳边痛苦呓语般的哼吟渐渐消失,凌散才侧目窃望着屋内。
只见寒衣蜷缩在小床的一角,紧闭双眼,好像已经进入了一个痛苦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