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见
凌散留意到,在神像脚边,放着两柄双生铎鞘,它晦暗的刀锋表面,已锈迹斑斑。
可在一瞬间,那铎鞘仿佛回到了顾不凡手中锋芒毕露的样子,或许更胜先前。
凌散往前的脚步僵住了,心窍因为慌惧急速收缩,竟喊不出声音来。
他感觉到,风中好似飘着彩雪香。
凌散也许不相信任何人,但一定相信自己。
他猛然捂住口鼻,跑进了一条背风的巷子。
老道诧异的伸出手,却僵在空中,他眼角的余光扫向庙旁,一个全身披挂着青布衣裳的人正站在那里,仿佛站了很久。
道人立刻联想到那次在少年院子里看到的孤零零的脚印。
来人看不见脸,脸和头皆被包裹,一只手拿着某个看似香囊的东西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去取神像前的刀。
他的手一触碰到刀柄,顿时刀身青芒刺眼,仿佛拥有生命能感旁人所不知的欢快。
铎鞘就如此被来人缓慢背到身上,他的一只手再去拾第二柄刀。
道人的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却画不出个咒来。
这轻微的举动被包裹严实的人看在眼里,他驻足片刻,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声,提着长刀朝老道靠近。
他的脚步很轻,可在道人耳中犹如生命倒数的鼓点。
风中的彩雪香味,越来越浓,老道已经连手指也动不了了,全身力量迅速如潮水沿着四肢百骸退回心脏。
他想:也许人临死之前,灵魂也是先从四肢缩进胸腔的。
老道眼中浮现一抹痛苦。
天衍四十九,从来遁去其一。
天外来的人果真狡猾,让他从始至终寻错了方向。
道人心中一片苦涩,直到心窍开始发麻,如幻听一般听到一些破碎的风声。
恍惚间,老道视线中的前方,奔袭来一个人影。
刀锋撞击的声音响彻在道人耳畔,但并不刺耳,如沉闷的钟磬缓缓荡开。
令人回想起一串古旧的风铃,可怕的恶鬼亲近它们,就连那两柄名为铎鞘的刀也一样。
凌散竭力挥动的第一刀,竟奇迹般的逼退了身着青布麻衣的人。
在弥漫着彩雪香毒雾的风外,他静静的盯着凌散,像一根木头桩子。
裹着层层麻衣而略显臃肿的身形无不告诉凌散,其中的人要比看上去的瘦小得多,也许风烛残年,也许年纪尚浅。
但凌散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直觉是:
此人的刀用得很好,可却不再上前只是因为他不想玩儿了。
风中的彩雪香在慢慢淡去,这短暂的毒雾并不致命,在老道恢复知觉之前,来人却忽然消失在了黑夜里。
凌散将用尿打湿的手帕扔出破庙,难以抑制的咳嗽不止。
他们都还活着,也许刚才他们本该死掉,但是现在凌散敢笃定,临水镇终于长久的恢复了安宁。
“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对我手下留情。”
恢复过来的老道,心情复杂的凝望远方。
他的所感凌散并不理解,只能象征性的含糊其辞。
“走了。”
凌散朝道人告别。
芦草屋在郁水岸边,离酒楼很远,并未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今夜肯定不太安静,但凌散只想睡个好觉。
梦里,凌散梦见有人向他告别。
他好像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朝那些人挥手。
他们彼此都说着“生而如此,当向天去”的祝福话。
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凌散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梦里的别离,总会再次相遇,也会出现在下一次梦里。
翌日,正午的太阳照亮床脚时,凌散才睡眼惺忪的醒来。
他偏头看了一眼那只放在屋檐下的火盆子,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静,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冷清。
背刀,出门。
走过蜿蜒的巷子,看到几个人心情低落的在废墟中寻找能够使用的东西。
水一方的学子必定是连夜离开了,盘城派的兵役也是,或许现在镇里活着的人,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凌散习惯性的朝木渊的家走去。
演武堂前的牌匾斜挂在檐上,院子里空空如也,一侧的墙壁已经倾塌,只剩下桌子上一封被砖头压住一角,灰蒙蒙的信。
木渊走了……
凌散茫然的离开院子,他回想起那个梦,此刻竟有些分不清是否是梦。
他叹息一声,回忆起《壁上书》里讲:人呢,一向把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当做梦境。
当时凌散笑那书中人的矫情,因为一次普通告别而患得患失。
现在他终于知道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是个大道理。
凌散苦笑着埋头朝前走,却忽然被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叫住。
“小子,你有个朋友被夺舍了,也许昨晚是他意识残存的状态下饶了你我一命。”
老道举着一块发黄的幡旗,背着一个布袋,肩膀上跨着包袱,站在镇口看着凌散。
一时间,少年竟不知道说什么。
哪怕站在莫伤的角度,凌散也无力组织语言反驳。
他只心里清楚莫伤体质特殊,内生小天地,任何心魔邪念,魂魄浸淫看来都不算什么。
可是,他被夺舍了……
这是事实,否则,谁会无缘无故的饶自己一命。
道人好似看出凌散的困惑,说出心中所想:“天衍之术总会在测算他的一切上失灵,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他自愿的吧。”
过了片刻,凌散抬起头道:“我应该猜到,彩雪香是我亲手给他的。”
“是的。”老道眯着眼,仿佛多日未见太阳,如今见着了很不习惯。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一本封面空白的书引符送到凌散眼前。
“上边有剑有符,试试吧。”
道人手掌做引,拖着书的符纸上,忽然飞出一柄木剑。
他总是注意着,凌散已经把之前那柄木剑弄丢了。
“上次你在床上睡了三天,是我的意思,人心总是在梦里才得以窥伺,也许在那之前,你那个朋友就已经不正常了,但他藏得极好,就算再来一次,也不会有人发现。”
“是吗?”
凌散不知道说什么,就说是吗?
“他不是本地人。”老道抿抿开裂的嘴唇,又道:“我的意思是指你那个朋友,当然,你也不像个少年。”
凌散哑然。
“你们骗人都有一套,我下次去的那个地方,必须擦亮双眼,别再被人骗了。”
道人说这话时,朝凌散挥动白皙的手掌。
凌散笑了笑,都说好看的少年怪会骗人,难道老头就不是了吗?
他目送着老道转身,目送着那条身影和山外路上的景色相融。
凌散觉得,木渊团长他们离开时,也是这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