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道穷仙去追一只狐狸

第二十四章 重阳节后的一场雨

这也许是临水镇今年来最可笑的事情,但事情中的主人公却是水一方的仙师。

那一瞬间,无数飞剑齐齐冲向花田,将一只下山觅食的野鸡刺出三十六道血洞。

鸡永远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如此方式死去。

人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总是会犯错的,自然这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过了那一夜,便被所有参与的人不约而同的从记忆中抹去。

谁也不敢提起此事,而自从那只鸡被误杀之后,临水镇好像平静下来了。

自凌散将那张符纸埋进谷外的泥土中后,镇里再没有人死,凶手仿佛凭空消失了。

关于凌散脑海中顾不凡和怪刀的印象,也渐渐被冲淡。

日子一天天过去,困在镇里的人终于是找到了一些和外界联系的办法。

……

重阳节后的第一场雨,在二十一天以后。

也就是现在。

显然,小镇的所有人,已在这种若有若无的巨大压力下,又生活了快一个月。

安宁与平静,随着这场大雨,再次落了下来。

任何的斑斑血迹,在这场洗礼下,都会逐渐淡去,包括世人的张惶和警惕。

飞剑杜玄向陈青烈挥手,再转身已是走出很远了,他准备前往北边临近阵法的边缘大道,等待小方盘城派来的使徒,将镇里发生的一切传达出去。

经过这些天的摸索,他们发现倘若两个人彼此隔着虚无的阵法相望,声音是能够穿透出去。

但他必须时刻守在那里,阻止任何进入小镇的人,否则一切都是徒劳的。

和杜玄做出相似决定的陈青烈,早已将水一方的特殊旗花点燃,他亲自吩咐所有水一方弟子在临水镇边缘待命,时刻拦截进入镇里的学院高手,相信不出三日,这奇怪的阵法便会被打破。

除此之外,盘城临时拨来的兵役也陆续从山林的几个卡点撤走。

此刻,雨点终于是小了些,可却越来越密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雨淋湿了万物,也湿透了陈青烈的衣服。

他坐在镇口的大石头上,在离开临水镇之前,他必须想办法给三城的权贵一个交代。

凶手被逼迫至苦海崖死无全尸,亦或者杀害水一方学子的就是顾岂安本人……

他可以随意编造,但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是凶手早已逃出临水镇,留下这个只进不出的阵法是为了阻挡镇里试图追捕的人。

陈青烈叹息一声,只觉谎言总是令人难以相信,希望不会对学院的名声产生影响。

一切思虑妥当,他尽情享受着雨点打在脸颊上的触感,偶尔一次的淋雨,让他的心更加坚硬,也能让全身的疲惫得到缓解,除此之外,他喜欢这样的花田,嗅着清新的芳香,能忘掉一切苦恼,以及现实,过往。

他几乎想打一个盹儿。

而他又立刻惊醒。

在右边下山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穿着蓑衣的人,陈青烈握住了手中的剑,透过朦胧烟雨,眯眼看清来人的脸。

一个少年,手里用木棍试探着前行,在离陈青烈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抬起白皙的脸望向花田,一并望着郁水河岸,河岸的山峦和天边。

陈青烈微微皱眉,目光穿透层层雨雾,看到了少年那双灰色的眸子。

陈青烈才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个眼盲的少年,他竟警惕如此,真是古怪。

少年在雨中停留了片刻,弯腰系紧即将脱落的蓑衣,这才拄着木棍寻进镇里。

陈青烈松开手中的剑,双目微阖。

朦胧烟雨朦胧梦,瓢泼雾霭瓢泼天。

他听见雨落在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上的声音。

就好像他的人变成了这片山域的烟客,连心跳和呼吸,都蕴涵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陈青烈又瞬间将这韵律和一个人的步调联系到一起。

他仿佛听见了一阵破碎的风声,自远处而来,拂过花田,拂到脸上。

很悠长冰冷,好像一根针刺进骨髓。

像缝补他的灵魂,一点点将躯壳剥离。

陈青烈终于感觉到撕裂的剧痛,猛然间瞪大了双眼。

他看见一具无头尸体躺在石头上,那人的白衣已被鲜血染红,在他垂落的手臂下边,放着一大把红色的喇叭花,每根花蕊皆长出一尾藤蔓,在空中拧成一只血红的手,将他飘摇不定的光明揉进黑暗。

……

傍晚,杜玄全身湿透,引剑发疯般的冲向镇口。

他死也不信耳朵听到的,直到他已亲眼看见陈青烈的尸体,寒气此刻才大量的从衣服过滤进背脊,凶手的实力超乎了他的想象。

杜玄看了一眼西落的日头,额头腻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水一方的高手再不来临水镇,局面恐怕就要失控了。

如今连人间境五的陈仙师都毫无抵抗痕迹的死在了镇口,可想而知凶手的实力会多么强大。

今夜倘若再次动手,必定是一场血战。

杜玄凝望着围拢在一起悲愤与恐惧交加的水一方学子们,嘶哑着声音喊道:“诸位可持剑抵抗,盘城和学院不会抛弃我们任何一个人,只要聚在一起,定有一战之力。”

……

凌散从没想过,挡在学子身前的不是那些所谓的学院高手,而是他们这些散修和兵役。

包括之前签署了参军条例的普通人,将那间三层酒楼远远围上一圈。

男人守在巷口,那他们的女人孩子便能往里面挪挪,尽量挪到修行者身边。

“你想,人本来就是要死的,参军是,打仗也是,死在边疆那么远,抚恤金真的能发到你家人手里吗?现在就是个好机会,仙师们都说了,过了今夜就替孩子们检查资质。”游缴将双眼眯成线,双手也拿起一条红线,诚恳道:“超过这条线,足够进学院。”

他拍着男人们的肩膀,大声道:“斩妖除魔,匹夫有责。”

没有人回应他,唯有一双双瘠薄的眼,时有时无的望向酒楼下临时搭建的小棚子。

“他们杀自己人还是有一手的。”凌散看着游缴走向酒楼,不禁侃讽。

木渊叹息一声,拉过一旁的凳子往巷口一坐,有些气愤:“都是些老爷的公子小姐,命多贵啊。”

凌散哑然一笑,转头竟看到莫伤自顾自的喝着烈酒,他苍白的脸并不因一碗酒下肚而呈现贯有的潮红。

木渊注意到时,瞪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你掺水了?”

莫伤目无表情的将碗口送到汉子面前,淡淡道:“只会比以前更烈,你们不想喝点。”

他说这话时,凌散揣在胸口的铜钱就开始发烫。

仙师被人砍掉脑袋的时候,凌散去破庙没见到老道人,只在神像边拾得一枚铜钱,旁边画着个和当日写在他手心图案相似的符咒,经过这些天对字符的浸淫,他略微知道这是叫做忘魂蝶的铜币,关键时候似乎真能救命。

正当他想着这些时,木渊已端起酒碗和莫伤碰在一起,这种罕见的画面是凌散头一次见。

“来干。”

眼盲的少年似乎在流泪,也许是汗,他由衷的大喊,酒碗和身边更多的人碰在一起。

凌散恍有所感,藏在酒楼中的学子们还不如外面的人活得肆意。

在热情高涨的酒荤之间,一只手拍在了凌散肩膀上。

随风而来的清香将酒气的冽变得并不刺人,虞小瑶端起酒碗时,那袭白衣便委在地上,黑发束起如绸缎般贴着背上的剑,剑好似因此妩媚了几分。

她喝下了一碗酒,一枚铜钱也被凌散悄无声息的放进了她外层的手袖里。

凌散知道,这确能救命。

如果可以,凌散想还她一条命。

随后,陆续有学子从酒楼里走出来,这一瞬间,楼里楼外好像变得一样。

听说怕死会传染人,原来勇气也会。

……

夜幕,再次笼罩在这片山坳里。

可是,今夜弦月却格外辉亮,甚至夹杂着一抹淡红。

如此美妙的晚上,整个小镇竟连一丝风都没有。

每家每户,充满了人去楼空的荒芜,这个镇子,突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鬼向来都害怕孤独,可顾不凡却相反,只因为,他是人而并非恶鬼,哪怕他做的事连鬼都害怕,可他终究是个人。

至少,他也有普通人一样的爱好,喜欢北面镇口的花田,尤其钟爱那块石头下的红色大喇叭花。

自古以来那些花就有个优雅的名字,叫曼陀罗,从种子催成花苞无非几个时辰而已。

像他这样被夺舍的人,除了腰间的刀外,绝不会有其它任何多余感情,可此刻,却对这些花产生了情愫。

因为顾不凡曾借助它,在那块像鹰喙一般的石头上,轻松杀了一名人间境五的强者。

顾不凡几乎能体会到当时那名仙师的美妙,就像初恋情人亲吻脖子,红唇白齿咬过肌肤,刀刃割开皮肉时,连一丝挣扎都不会有,甚至脸上全是享受。

这花已足够配得上如此优雅的名字,因为能将死亡塑造得如此美妙,他们的追求是一模一样的。

……

凌散抬头时,月亮已被乌云遮住。

巷中生起的火堆将酒楼围了一圈,火光向外的夜,黑沉如水。

剑修们的飞剑静静悬浮在低矮的天上,自成一阵。

凌散盯着虞小瑶的侧脸看了很久,这不禁使他再次想起朝歌剑冢来,那是剑修的净土,也是坟墓。

姑娘的家势一定比感觉到的更加遥不可及,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兄恐怕并不清楚这些。

世上哪有这么多遗憾……凌散在心中如此问自己,一瞬间好像明白了普通人拼命想挤进天下院的决心。

在那里,有一座殿堂名巧,通过取巧的道侣,会跨过门第和世俗枷锁,但也许那不算是人们追

求的东西,本来人心中的芥蒂就是一座大山,自然,巧殿常空荡,生死两茫茫,代表爱情的东西总是不太靠谱,连殿中藏匿的莫邪干将两柄名剑都置于南北,相爱的人到头来大多也各奔东西了。

巧殿所要给道侣们表达的意思,无非是门第和世俗枷锁都不是制约相爱两人的罪魁祸首,真正该看清的是他们自己。

凌散静坐火旁,背着木剑的同时横刀于膝前,思绪一触及这些就显得凌乱,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讲,想太多了……

而后,凌散深吸一口气,目光丢进前方漆黑的巷子里,默数呼吸。

火堆照亮了他和虞小瑶的脸,却让彼此之间的空隙显得更暗。

像封印的黑暗,永远无法触摸,无法穿过。

凌散记得老道曾经说过:落叶知秋,粟中世界。

人与人之间的结局,可能从某一刻开始就到头了。

……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中,老道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仰望着树梢,树梢向上还算清朗的天,月亮挤出云层。低头时,见月色洒落大地,在朦胧晦暗的视线很远,好像看到了一个渺小的影子。

顾不凡就如此背着双刀走进镇子。

他漫步巷中,脚步逶迤,像个女人,又像个喝了酒的醉鬼,想到酒,他便想到了那家酒楼,抬头正也瞧见了它,还瞧见了红瓦屋脊上的月亮。

顾不凡的心越跳越快,脚步也越来越快,像一个鬼魂一样飘掠了出去。

第一柄飞剑破风而来时,有人的呐喊才响彻在酒楼前。

接下来,从一剑到数十剑,彼此交织覆盖着顾不凡站立的巷子。

他的身形踩上墙头,总比剑影提前一分。

士兵们齐齐刺出的长枪并未对其做出有效的阻挡,普通人在修行者面前,显得极其笨拙和愚蠢。

顾不凡的人已轻巧的站在了距离酒楼空地最近的屋顶上。

明知来人是谁的学子们,依然难以掩饰脸上的震惊,每个人都紧紧盯着顾不凡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靠在角落的凌散终于看见了两柄刀的本来模样。

状如残片,有空旁达……

短时间,他竟真的想到了一个久远的名字。

铎鞘。

伴随着这个名字,还有一种诡异的修炼方法。

刀意夺舍,月以血祭。

肉身虽死,魂灵成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