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道穷仙去追一只狐狸

第二十三章 青天自在,剑符潜藏

薄雾初起,天际泛白,凌散从火堆旁抬起头,倦怠的盯着天边白色光幕发呆。

有了那些学子的前车之鉴,风铃声小队一夜未眠。

木渊去了镇里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油纸包,发丝间挂着细密的露水,像极了蜘蛛结的网。

他只说了两个字:“照旧。”

“没抓到人?”凌散懒散的问:“还是昨晚没动手。”

“又死了两个。”木渊抹了把汗水,将油纸摊在雪地上,是几只烤鸡。

他给自己倒了碗酒,一双眼睛时不时的扫向两侧山壁,然后压低声音道:“那仙师也是无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杀的人,竟被放跑了。”

凌散呼出口气,饮下烈酒漱口,心中不禁沉重起来,揣摩那夜顾不凡的修为,多拖一天,怕是如今连那仙师也难以对付,所幸昨夜不是来栖凤谷,否则小队成员全没一个好下场。

镇里的人又出不去,他们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下去绝不是个办法。

凌散搓了搓脸,难以掩饰脸上的担忧,心中也想不出个可取之法,只得暗骂水一方下来的天师空有名号,却是个酒囊饭袋的腐鼠之辈。

过后,狂干一碗烈酒,敬天地一口,祈祷道祖保佑。

……

却也,昨夜。

陈青烈并未寻得凶手的影儿,只带回了一片纸符的角。

他一宿未眠,此刻正坐在酒楼外砖头砌成的石凳子上发呆,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陈青烈的佩剑依在他肩膀上,像一个妻子依靠着她的丈夫,这种时候,这种早晨,换作任何一个男人,心情都该舒畅愉快起来,可他的眉却紧紧锁住忧愁,他的忧愁得不到排解就住进心底,心便沉甸甸地。

杜玄在酒楼里摆了桌菜,一直没让人来喊他,终于是那江左靠近他耳旁说了几句话,让他站起身来,走了进去。

陈青烈率先开口道:“倘若真是顾不凡,如何有本事杀得了那几名水一方弟子?”

“青烈兄,我们坐下再聊。”

杜玄为其拉开一把椅子,直到眼前的白衣男子缓缓坐下,才继续道:“根据顾家小仆的供词,曾多次看到顾不凡带着一柄奇特的刀,一出门便两日不见人影,而栖凤谷发生事情前一天,顾岂安整个人也变得异常奇怪,况且斯年兄弟不也亲眼见到他杀人。”

杜玄说到这,看了一眼旁边魂不守舍的青年,接着分析道:“那夜出现的第二个神秘人,极有可能就是顾不凡。”

陈青烈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杜玄从宽大的袍袖中拿出一张折得方正的纸,递给他,道:“这是根据仆人描述,作的画。”

“刀,大概就是这个模样。”

容斯年缩了缩脖子,故作沉思的饮了口茶。

陈青烈接过纸封,打开一看,不禁噌道:“这刀也能杀人?杀猪恐怕都嫌钝。”

“我已追查过当日前往栖凤谷的兵役,雪崩只掩埋了四人,而其余的山贼皆死在谷外,头首分离,死相凄惨,只有顾不凡活着宛如魔怔,当时手里拿的就是此刀。”

“在场的司厥府兵说,这刀极其邪门儿,只要饮血,就会变得异常锋利。”

陈青烈扶额半晌,将指尖点在画纸上,凝神道:“倘若真是罕见至宝,可在顾不凡手里又能怎样。况且,顾岂安是他亲叔叔。”

说到这,陈青烈抬头看着容斯年,后者忽然回过神,连忙附和道:“那夜,我与师弟们联手才制住司厥大人,但是第二天我清醒时,他的人已被砍成了三截,的确是刀伤,可以断定是神秘人所为。”

杜玄沉默了,其中之事的当事人如今只有容斯年一个,自己再分析下去恐怕显得多余。

他象征性的点了点头后,话锋一转道:“青烈兄对临水镇的怪事有什么看法?”

陈青烈目光一闪道:“你的意思是指山间屏障和怪圈阵法。”

杜玄脸色凝重的回复道:“修为到我们这个阶段,飞剑游野千米不只,但却无法飞出天边那道屏障,陆上能见山外景,脚步却无法到达,会不会是某人在此设下禁制,和这次顾家怪事有关?”

陈青烈沉思良久,从席间引来一杯静置的茶水,放在诸位面前。“昔日我闻太上讲书,天幕和地锁本为两物,我不知天,但晓地上有种阵法,就比如这杯茶水,它倒映着你我,但倒影中的你我和现实中的你我本无接触,如果利用一种阵法将两者联通在一起,你我便会像倒影中的人一样永远无法走出杯中范围。”

陈青烈说着将纸页按着原来的折痕叠好,递还给杜玄,他知道这些东西杜玄都得呈给城主交差的。

交谈到此,告一段落。

席间诸位皆不约而同的捻起筷子。

可昨夜田家院落的惨象依旧萦绕陈青烈心头,此刻,他看着桌上的饭菜,特别是那盆毛血旺,一时竟食欲全无还有种想吐的感觉,最后只是象征性的对付了两口白粥,潜了一杯苦茶下肚。

了很久,他终于下定决心,道:“杜兄,前几日死了爹娘那小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旁边的江左江右皆是一怔,却也不敢插嘴,只能眉目低垂,静静听着下文。

杜玄挤出一抹笑容,有些猜到这位仙师的意思。

他劝慰道:“你也不用过于愧疚,毕竟昨夜之事谁也预料不到。”

陈青烈却并未和他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颇为固执,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道:“我看过他的根骨,还算不错,若得修行它日必是大才,也算是对我道心不稳的弥补。”

杜玄摇了摇头,没有反驳,转而道:“田家小子成孤儿,只怪命途多舛,怪不得谁。”

杜玄的笑已被他的皱纹撑了起来,满脸翻着海浪,“水一方的门槛,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没法挤进去,如何又能接受他呢?”

杜玄收敛笑意,借着夹菜的名义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旁边的江左江右两人,尽管他们显得毫不在意,但是骨子里肯定是极力排斥的,只是在陈青烈面前,不敢表现而已。

一个低贱孤儿如此进了水一方,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比他有权有势的人都还要上上下下打点,倘若今后有此捷径,但凡规矩一破,揣摩世人人心,天下要死多少对父母?

换句话说,一旦阶级中的底线被冲击,遭殃的只会是更多的普通人。

为何一向喜欢袖手旁观的杜玄也会像个妇人一样劝陈青烈,就因为水一方这个导师身份,真的是个了不得的职务,他还指望和眼前之人打好关系,未来能够让自己身边人走些学院后门,可如今听其竟要自毁前程,着实吓了他一跳。

杜玄眉目自横,满脸仗义的保证道:“你也不要再想,等此事结束,我会帮你把田家小子好生安置,以慰卿心,换汝念头通达。”

他一句话已将天都说青了,头顶的云都被赶到山那边去,助人顺心道成,乃天下之大人情,正好给这位仙师留个好印象。

至于后话怎么安置,自然用不着别人操心,普通人怎么活不是个活。

终于,须臾之间,他是看见了陈青烈的一丝退意。

“劳烦杜兄了。”

此话一出,杜玄顿时松了口气,慢条斯理的拍拍陈青烈的肩膀:“固吾民,则以庇,仅此而已。”

一句话为此打上圆满句号。

旁听的人,像终于听到了个好结局,更为杜玄的魄力赞赏一番,一口气喝完了刚刚喝了很久的茶水,适才又动筷,准备将五脏庙填满。

……

风铃声小队在通往临水镇的大路上烧了十三处火堆,两侧山壁百米内的树木皆被砍倒,视野足够开阔。

凌散不知道这算不算个办法,在傍晚去到破庙看望老道的时候,提起此事。

后者头也不抬的评断道:“多余了。”

凌散虽然如鲠在喉,但也无法否认,他的心思慢慢被老道伏案的动作吸引。

在神像脚边,道人躬着背脊,正在用一只古旧的毛笔于黄纸上写字。

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鬼画桃符,退一步讲被称为画,也算是奇丑无比。

符篆讲究一个优美,凌散自是识得的,但老道似乎有心,在毫无规律的运笔中自有一番沉浸。

之前见过道人纸符上的玄奥,凌散也不敢多言,毕竟道法自然,本就没个定性。

道人总共画了三十六张,将其中一张递给凌散,又从神像后边拿出一柄崭新的木剑。

他凝望着一脸疑惑的少年,叮嘱道:“将此符带到栖凤谷,埋进谷口的雪地里,特别不要被其它人看见。”

凌散刚想说话,道人语气又沉了几分。

“记住,谁也不行。”

老道的神色让凌散收起一贯的随意,接过那柄木剑后,将纸符小心对折放进胸口的袋子。

“这能护我们平安吗?”少年捂住胸口,问道。

老道点了点头,干涸的目光落在那柄木剑上,缓缓说道:“我答应教你修剑,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就背着这柄木剑,将所谓的刀全部潜藏进心底,但你记住往后五年,我不允许你用剑杀人,但你尽可用你的刀去干逆天而行之事。”

凌散沉默片刻,皱眉道:“那我岂不是要带一柄剑,一柄刀。”

老道舒眉笑了,须发皆白的他好像多了一丝仙风道骨。

“你是笃定五年之内,能修出个模样来?”他玩味的看着凌散。

“总得杀人的……”少年一字字道。

老道摇了摇头,并未争辩,而是将一张空白的黄纸铺在凌散面前,“我也曾修剑,但我却从来没有剑。”

他没用笔,手掌抚过黄纸,骤然出现一柄飞剑的图案。

在凌散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道纸符忽然泛起锋利的黑光,光影折射间飞出数柄实质般的飞剑,随老道一引,悉数落在凌散身旁。

“我只能向你如此展示,否则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道人淡淡道罢,轻轻挥手,地上的飞剑化为青烟飘散。

凌散眼中闪过一缕光彩,将纸符捧在手心,端详良久忽问:“剑在心中还是剑在眼中?”

这突如其来的询问让道人略微诧异,他没想到这少年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想法,心中颇为欣赏,便道:“想学?”

凌散连忙点头,然后在道人的示意下伸出右手手掌。

只见老道在他掌心中用食指画了一道简单的图案,感觉像蛇形又似绞索的丝,凌散顿时沉住了眉头,十分不解。

“这……”

道人摆摆手道:“回去自行思考,两日后来时向我说感悟。”

凌散睁大了眼睛,刚才的图案现在都记不太清,更别说有什么感悟了。

他正埋头观摩空无一物的手掌时,老道凝望着天空,叹息道:“晚了,回栖凤谷去吧,记得埋符的事,千万别让任何人瞧见。”

凌散“嗯”了一声,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舍,回头看了老道一眼,想道声感谢又显得空口白话重量太轻有些表面,最终只得以“走了”两字结尾。

当他回到栖凤谷时,天色已十分灰麻,再过片刻就完全黑暗了。

今夜无月无雪,如果黑色拥有重量,它一定比任何夜晚的都沉。

风铃声小队的人围拢在一起,警惕的注视着山壁的各个角落。

与此同时,陈青烈一行人换了个藏身之地,埋伏在三处反斜的屋顶,静静聆听着任何一丝响动。

水一方的学子们聚拢在酒楼第三层,雪亮的剑锋被黑布包裹,每一双眼睛都盯着窗外。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黑夜中高度紧张,都在发着高热,随着时间流逝,镇里却一反常态出奇的安静,直到后半夜,勾月再次从漆黑的云层里探出头来。

一声声振翅的噌响,终于如人所愿般从北边悠悠荡来,霎时数柄飞剑齐射,细密的剑气将整片花海囊括在内,连一丝风都没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