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烧酒慰人,黑鸦索命
凌散路过顾家大宅,宅门已被一把大锁扣死,和着两张封条斜斜交叉,门前堆积的雪都高过了门槛,家族凋敝也就在一夜之间,高出院墙的腊梅倒生长得惬意,不知不觉间发了很多枝。
门外的空地仿佛不再像那日征兵时宽敞,也不知当时是如何站了上百人。
走出顾宅笼罩的死寂,凌散终于听见了久违的鸟叫声。
是一只黄鹂,同样被困在小镇里,不过是个大点的鸟笼,歇在一颗老槐树上。
槐树在小镇北边,北边矗立着唯一修缮像样的三层酒楼,水一方学子霸占了二三楼,总是开着窗户,凌散看到了飘带般飞舞的学院旗帜,比酒旗招展。
凌散还是习惯性走过那面酒旗下时,就朝里屋望上一眼。
学子们赶走了所有的酒客,让一楼看上去无比冷清。
长凳皆在桌上,柜台空无一人,酒香和着腥肉略微馊冷,油荤吹散在一阵风里。
山雪未融化,这是冬天,寒风给人的感觉,有一抹淡绿。
凌散直接想去找木渊,也就是演武堂,毕竟此刻他真没去处。
远远望见,演武堂矮墙围着的院子似乎有些空荡。
走进敞开的门,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真的严丝合缝,木渊正在整理自己为数不多的随身衣物,悉数叠好放在一块铺开的黑布上,刀就依在桌旁。
凌散轻轻敲响木门,引起汉子的注意。
“你要走了?”
“你来了。”
木渊挤出一抹笑容,从桌下抽出一根凳子。
“参军,这次是我自愿的。”
他说着从叠成方块的衣物下拿出一张字据。
《川上入伍介绍信》
排头几个字便让凌散皱紧眉头,后续文字快速扫掠一眼后,凝重道:“团长,川上雪原战场会面临哀牢三千岛的主力军,其中修行者无数,雪原尽头双城交接直面沙壶关,绝对有天下境的人坐镇……”
凌散并没说完,这只是沙壶口的冰山一角,那里的天气两极分化严重,冻土接壤流沙,地下暗河沉睡着数不清的妖兽,探子比上阵士兵还多,甚至被各大学院的学子列为派遣禁地。
这样一个地方,注定暗杀偷袭无数,老六何其之多,令人防不胜防。
木渊只是笑了笑,看着凌散背后的唐刀,有些失神。
他恍惚了双眼,收回目光。
“我感觉你已经触摸到九境二的门槛了。”
被汉子一说,凌散才忽有所感,内视一番,经脉中的灵力的确是比前几日充溢得多,有点滴连成线的趋势。
“我的刀意再不能寸进,哪怕知道你赠我那几句念词珍贵,却也像竹篮提水。”木渊轻松的叹道,像是接受,又像是自嘲。“我深知自己天赋有限,又不甘心一辈子如此,倒不如去战场,寻找些活着的道理。”
凌散抬起头,没在阻拦,一个人的决定该是受人尊重的,世界的天平不会向半途而废的修行者倾斜,哪怕依靠面首家喻户晓的嫪阿三,成为一代剑仙也穷尽了手段。
罢了。
少年朝木渊拱手道:“很行,身而如此,当向天去。”
汉子憨笑着重重点头,把包袱用力捆好,放在桌子上,他环顾四周,屋内所有的家当都在这轻轻揽怀的包袱里了,人死无非两抔土,也是简单。
“想喝酒?”木渊凝望着少年。
凌散刚想开口,门口走进来几个军士,游缴今日穿着比征兵时正式太多,腰配统一的蚀阳勾刃,全身覆甲。
他如今已不为司厥府卖命,而是升入城卫军,隶属于颜固城主,整个人的气色好太多,少了一抹嚣张跋扈。
“今日宴请酒席,两位不必自己掏钱。”游缴道。
升官的确让人心情舒畅,不过在这种时候,哪有免费的酒喝。
披甲的男人侧身摆出一个请走的姿势,眉眼有隙,恻声道:“仙师坐镇临水,周边十八个山头皆设有岗哨,你们风铃声小队也不例外,烈酒管够,旗花十只,带上去栖凤谷守卡吧。”
“你不知道那里才死了人?”木渊沉声道。
游缴眯着三角眼:“仙师坐镇,你们还怕?”
凌散深知仙师抵个屁用的道理,但也明白此事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水一方死了这么多人,迫于各方氏族的压力,所谓仙师也想尽快抓到凶手。
这种大趋势下,弱者是无法反抗的。
他朝木渊干干的挤出两字:“拿酒?”
后者也是极稀罕口舌之人,知道多说无益,提着包袱就随凌散踏出门去。
“客家酒楼。”游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次,他没跟着去,因为仙师坐镇,没有修行者能够逃脱服从的宿命。
今夜,如果还有未知名的修行者在镇里游荡,将会被雷霆手段直接格杀,谁也不能摆脱违抗的宿命。
……
这片花海在风铃山下,在小镇的北边。
郁水浸透了边
角的土地,水潮将沙泥推向这里,堆砌成一条照着河岸勾勒的坎。
坎高于岸而长与岸,在今日破天荒的夕阳照耀下,像一条晒太阳的金红蟒蛇。
一个人踩在蛇尾,背对着血红的夕阳缓缓走来。
他的肩膀是倾斜的,所以他走路,一瘸一拐,他散乱的头发滴着淡红色的水,和他全身湿漉漉的衣衫一样,紧紧贴着每一寸皮肤。
他像刚从河里爬上岸的鬼,走向这个平静祥和的镇子。
夕阳开始下落,他面前的身影越扯越长,快要扯到天边,他的人终于是走进了小镇,和血红的光辉一同消失于美丽的花海。
此刻,凌散已经烧好了一壶酒。
莫伤来时闻着酒气,但他的酒量向来不好,就地取材从雪下摘了些许蒲公英的叶子泡了壶茶。
可能醒酒,但是苦涩。
木渊斜眼咄了咄嘴,幽幽念道:“你小子就是不行。”
他反其道而行之,怀抱十多个土瓷碗,叠出一垒,膝盖接住一字排开,酒壶轻轻一潜,飘着花的酒就荡悠在碗里,在余晖的映衬下,犹如明晃晃的飘着半个昏黄的太阳。
一顿操作下来,男人自己却看得出神,这酒中半抹光彩立刻勾起他的无限遐想:
离临水镇不是很远的地方,他幻想那处不是很黑的天,好像看见了不是很厚的云,还有不是很圆的月亮……
人们称为边疆。
直到,木渊将这碗烈酒一饮而尽。
他的心中,忽然得到了慰籍,像一个丧失勇气的软弱孩子又铁了心肠,抛弃朋友的眷念,拾起前往川上战场的坚定与决心。
他的人已变得完整,相信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凌散猜出这汉子的酒量的确恐怖,不想去打扰,只能来到莫伤身旁,轻声道:“团长打算去参军了,你呢?还是留在镇里吗?”
他问这话显然是清楚,如果木渊离开后,莫伤眼盲在临水镇将难以生存下去,倘若遇到一些懂行的人,窥探其体质的特殊,恐怕抓回去当药鼎和人傀。
人心险恶,向来比想象的更遭。
但少年平静的抬头反问一句,让凌散愣了愣。
“你呢?”他说。
“我……”
凌散挠了挠头,凝望着少年灰色的眼睛,心中忽然产生一丝错觉。
他以为盲人的眼中是没有光彩的,但莫伤的瞳孔中却在某一刻好像有了光彩。
这促使凌散半晌没有回答,只在莫伤一句:“你还在听吗?”才缓缓回过神来。
“想去竞争天下院。”凌散简单的答道。
少年只是“喔”了一声,尾音附着两字“加油”便没了后话。
凌散端起瓷碗喝了口酒,辣得喉咙大开。
他欲言又止,直到目视着少年也喝了口酒后,道:“其实,你可以和我一起,你比我更能……”
莫伤脸上的平静,和眼中的死灰无二,凌散没等到他的回答,木渊就过来敬酒了,碗口推攘间,凌散也再没机会说下去,只能在空余中留心一眼,和着烈酒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咽进肚子里。
天边的夕阳也被山头咽进肚子里,黑暗降临大地。
栖凤谷的火光和远方的临水镇一样沉寂。
可是,整个小镇的人此夜都难以入眠。
天空只有半个月亮,它的光芒收缩成巴掌大小,厚重的云层积压在头顶,只给它留下了一圈病黄色的空余。
天空连雪都飘不下来了。
轻微的风声穿梭在深深的巷子,像鬼魂轻柔的十指,抚摸在天师陈青烈的脸上。
空荡荡的巷子里,突然飘起一阵短促的嗡鸣,像疾风吹过沙丘的孔洞,又像刀刃震碎虚幻的风声。
这条巷子的尽头,是一片青石板铺成的空地,这里的天空,飞着一张猎猎作响的酒旗,坐落着一间死气沉沉的酒楼。
楼上窗户皆掩得严严实实,但当你凑近了仔细看时,会发现第三层楼的每个窗户皆是虚掩,留着一个二指宽的缝隙,在这样冗黑视线受阻的夜晚,不管站在楼下哪个地方观察,都绝对不可能发现。
所以陈青烈临时转移水一方学子,选择埋伏在这里,既可以时刻注意方圆千米的动静,又能第一时间起身追击。
他是水一方最年轻的天师,已带了两届弟子,此次下山,师尊给他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斩杀凶手,为死在栖凤谷的弟子报仇。
和他同行的两人皆是学院护法,一对兄弟叫江左江右,容斯年赫然身在其列,此外小方盘城也派了一人,闻名三城的飞剑杜玄。
陈青烈还是有把握的,今夜只要凶手敢露面,必是有来无回。
五人自选一个方向,紧紧盯着灰蒙蒙的窗外,在无数冗黑的暗影中,默数,屏气,分辨着风声之外的一切响动。
嘎——嘎——
破庙旁的柳树上,突然掠起一只乌鸦。
亡魂的黑鸟,叫声粗劣嘶哑
,让五人的心猛然缩紧。
铮…
陈青烈已推出剑刃一寸,全身气机尽朝那边探去。
乌鸦贴着屋顶一尺,朝这边飞掠过来,飞过这间酒楼,飞向风铃山。
没人觉得它会停下来,它是不是受到了惊吓?
阁楼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丢到了南边那棵柳树周围,丢进破庙,丢上老街,甚至丢向十丈高远的天空。
死寂,就连风声也消失了。
半个月亮已绕出黑云围成的空余,洒下一片病黄色的光芒,洒在东边的小镇上方。
陈青烈微微皱眉,退回剑刃一寸,回到自己的窗口,可下一秒,他的剑已全部出鞘,他的人在极限紧绷的状态下看向西方,那只乌鸦停在远处的屋脊上,他看见了微弱的光芒,闻到了空气中被酒气掩盖的淡淡腥臊。
“不好!”他低吼,人已破窗,踩着墙头,跃上房顶,朝那丝光亮奔去。
另外四人,来不及多想,皆跳了出去,当他们从酒楼的酸膄味中恢复嗅觉时,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风中浓郁的血腥味告诉他们,此次埋伏以失败告终。
扑哧!
黑鸟已吓得飞走,振翅的声息响彻在耳畔,就像灵魂突然从躯壳里逃出来,很冰冷……
这种冰冷逐渐弥散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陈青烈跳进院子,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污渍与腥臭,他的脑海陷入短暂的空白,空气中布满了血的味道,整间屋子仿佛在颤抖。
屋门大敞,桌上燃烧着一把红色的蜡烛,黑红的碎屑从桌下铺到门槛,血泊中浸着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他已不敢去瞧那张卡在门缝里的半只脸。
其余四人跳进来,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滞。
如果栖凤谷的学子是因为争斗被杀的话,此刻,眼前的惨象完全就是为了满足凶手灭绝的人性。
陈青烈缓缓转身,拖着自己的剑,走出这个院子,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也绝对不敢做这样的事。
此刻,没人会明白他内心的负重和愤怒。
因为那扇破碎的窗户,恰巧正对着这里,就连一丝死角都不存在,凶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人,并点上了七只蜡烛。
这似乎是种挑衅,仿佛在告诉他,眼前的惨像,是他们一起完成的。
愧疚有时真的能够逼疯一个人。
“记下,今夜一切,由我承担。”
陈青烈疲惫的声音响彻在风里,他的人握紧雪白的剑刃摇进巷子,好像有血滴沁在青石板上,一路随他滴着远去。
前方是云水镇口,是一片摇曳在月光下的花田。
老道的目光凝望着屋外月色洒落的山峦,也好像看到了那片生长各种花草的地方。
那一定离云水镇很远,只能稍微想象山影的轮廓。
而在那些婆娑的灰暗色调间,有一只黑色纸符幻化的鸟在飞动,它飞向静谧的山涧,像渴死的鱼被放回大海,全身黑色的羽毛几乎让它和黑暗融为一体,只是那团黑暗却忽然一分为二,从空中径直掉了下去。
道人两指并拢成拳,缩进袖袍里,只觉有些疲惫,所幸就此阖上双目,像入定一般沉睡过去。
有人离去就有人高枕无忧,所以他很快便睡了过去,而且很安稳,像睡在一片温柔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