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缚梦
凌散凝望着那只雪白的筹子,他从未听说过任何能和天对抗的东西。
《壁上书》中记载:世间有两物永远无法战胜,一个在头顶,一个在脚下。
人在中间就像蝼蚁苟且偷生,不论所修大道还是天道,往上依旧是天,天外的天,迷着人眼,就算看见也永远无法触及。
凌散想起那日吃天的剑阵,聚集了今世无数修行者,那已经是天下最强一剑,依然伴随数不清的强手陨落夺舍,该怎么判断孰赢孰输。
夺舍顾不凡的同行者,虽然也失败了,但他的下场明显好上太多。
也许肉身被绞碎,灵魂残缺不全,但终归是依靠世界遗迹里的秘法留了下来。
凌散觉得,那位同行者比自己更聪明,步步为营狡兔三窟,而非当初自己自负,全然忘记普通人都明白的道理。
如果老道想要瓮中捉鳖,就该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
凌散看了道人很久,在他身上依然感觉不到很强的灵力气息。
可能是破九之境,也可能是人间境,不算水一方的负剑弟子,就凭那些强手夺舍后的身体,本身的实力已远远碾压人间境。
和方才栖凤谷的剑修一样,将对手和自己囊括在剑甲之内,始终是极度冒险的行为。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蠢?”道人忽然开口,他仿佛清楚凌散在思考什么,问得恰到好处。
会算命的人,分寸总是拿捏得很好。
凌散回了老道一个眼色,就像他们的性命似乎被这八十一根养天筹捆在一起。
天空飞不出去,也许能从临水镇的任何一条小路,一个山洞离开,凌散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天真,至少在此之前,他们依然占据主动,说不定夺舍足够多的人之后,小镇会再次恢复往日的平静和安宁。
老道走上了和这群强手针锋相对的地步。
凌散摇了摇头,抱了一捆稻草铺在神像旁边,他不打算回去,此刻待在这里最为安全。
火烛静静燃烧,在沉默很久之后,凌散才轻声问:“你有几成把握?”
老道只是望着庙外的雪,雪外的黑暗发呆。
烛光中他黄皮寡瘦,黑色的影子落拓在一侧,好像从他身上蜕下来的一层硬壳。
他比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苍老,仿佛丢失了神和魂。
凌散不想打破此刻的寂静,临水镇也很久没有如此安静过了,没有任何牲畜的叫声,如果没有风雪,庙外漆黑的夜就会像一道虚无的屏障,将痛苦和欲望全部阻挡。
凌散依然时不时的朝栖凤谷来的那条路上凝望,他希望黑色真的会阻挡一切,也阻挡拿着双刀的人影。
如此,过了好久。
老道才耸动肩膀,转过头道:“他不会来了。”
凌散心里松了口气,但手中唐刀却握得更紧。
“水一方的人会进入临水镇,他会躲起来。”老道抓起一把干粮细嚼,淡淡道:“他杀了这么多人,对他的处境没有任何好处,外面的人会因此源源不断的涌入这里,每死一个人,外面来的人就越强,总有他难以对付的。”
这似乎能够解释得通。
凌散终于放下手中的刀,将冻得发紫的手腕捂在小腹。
他开始欣赏庙外的黑夜,倘若雪花没有温度,这会是秋天的夜晚,满地落叶还有虫鸣,就像狼月峰山涧,鸡鸣狗叫,炊烟袅袅。
他初到庖牛村时,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仿佛只有修行才是冰冷的,它可以给任何一片地方带去灾难,一旦开始修行,身边的一切就会改变,变得陌生。
人的欲望也会随着修为增长,永远也停不下来。
“我想学剑。”
凌散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修行上的不足和压力。
老道愣住了,用黑色的手指反复抠了抠耳朵。
随后表情逐渐变得复杂,缓缓将一抔干粮放回布袋,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少年突然改变了想法,但从两个月前初始,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孤独太久了。
老道小心翼翼的抽出一根稻草,在空气中轻轻划了几下。
松软的稻杆好像变得不那么容易折断,随老道的手腕挥动,竟有呼呼风声。
这些微弱的呼声被庙外的风雪掩盖过去,凌散听得并不真切,但他对刀法的领悟,知晓老头的剑道绝对一流。
从之前的化符为剑开始,此人的意境比本身修为实力高出太多。
凌散接触过很多修剑高手,对剑道并非一窍不通,学着道人的模样,他也抽出一根稻草,灵力注入其中,用巧劲挥舞起来,和刚才情形颇有几分相似。
道人眯眼一笑,缓缓抬手打向凌散。
凌散下意识格挡,却力不从心,手中稻杆折成两节。
“我知你使刀成了习惯,练的一定是快刀,我教你个“缚”字诀,有用。”
凌散沉思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问道:“不也是刀?”
老道笑着摇了摇
头:“剑好刀好,都好,天下皆是修剑者,看久了都看得烦,况且你在剑上的确没什么天赋。”
凌散顿时脸色一黑,仿佛在说,那你之前一直喊老子跟你修剑?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老道眯眼摆摆手。
凌散咬牙切齿的问道:“莫非你也是某位飞升失败的妖怪不成?”
“哎,话不能这样讲。”
老头抚着胡须,一本正经,“好好珍惜这些时间,最迟除夕过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还早得很。”凌散颇为心梗。
老道无言,已端坐草上不动了。
凌散吐出一口浊气,渐渐收拢心绪,也变得惜字如金起来,端正坐着和那神像一比,仿佛一大一小两尊。
他闭上双眼,耳畔传来道人轻轻吟唱道书的声音。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
渐渐的,凌散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呼吸,天与地一切所见仿佛有了生命,坚硬变得柔软,冰河湮灭成波澜。
这种神奇的感觉和很多年前修习太平要术时恰恰相反,那时他曾融合了三属道种,经脉中三色灵息泾渭分明,可人好像生来就混杂而非纯净,凌散此刻非常清楚,唯有在梦里,他才会有如此万物归零的玄妙感觉。
可这种幻象之后是残酷的现实,一切如梦,一切成为梦。
他的心底开始去抗拒它,直到凌散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昏,他梦见自己睁开了双眼,视线中的天空氤氲着黑红像粘稠沥青拉丝一般四处滴落。
他往前走,越往前走,老道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就越深旷,越有一种丹毒般腐烂诱惑。
凌散非常清楚,这只是梦……
梦里他一直往前走,前路扭曲蜿蜒,邃似深渊苦海,尽头,他的世界向下掉落,无边无际的寒冷与孤独,一层一层的包裹过来。
此刻,凌散只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误入了酆都黄泉,一步深,一步浅的游荡。
梦里,他有不甘,可也只是梦。
他莫名愤怒,开始撕扯身上的壳,撕下一层梦境,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走在前方,前方的人开始撕扯身上的壳。
他明白,这依然是梦。
梦里一切都是难以解释的,在一阵浓雾过后,凌散身处一片原野之上,远方的天留着一道血红色缝隙,面前是长着一口眼睛形状的水井。
道人用虚幻的声音告诉他,喝下井水能逃到天外边去。
凌散突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跪倒在井前,前方的无数个他也跪地不起,可是,当他伸出手去,才发现井已干枯,井底的土地早已干裂。
井里还有一具尸体,尸体的一只手朝着天空抓去,半身陷入土里,腐烂的脸上还能见到不甘和恐惧。
这好像是和他一样的人。
但如今已经死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