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掌中焰,养天筹
“剑修不像剑修,符篆师不像符篆师。”凌散苦笑,将道人掌心中的火焰尽收眼底,“你真像个邪修。”
那些仿佛细蛇的烟气已经悄无声息的将飞剑上的魂火绞碎,随着老道握紧手心,黑色火焰似有生命溢出指缝,竟开始攀附在他整条手臂之上。
老道颇为满意,靠在树旁叹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也不想动手,但铎鞘不能被带离小镇,你现在必须帮我第一个忙。”
他呵呵的笑,伸出一截漆黑的手指指向山下的刀客。
“人可以活,把刀带回来。”
凌散皱眉,沙哑着声音反问:“就算你救过我,但你觉得我打得过谁?我可不想送死。”
当着老道的面,凌散往雪里缩了缩,冷眼凝望着山下,谷外的劈砍声再次传开,不再花哨和绚丽,剑修的剑举过肩膀,左一剑右一剑的砍到刀客格挡在面门的刀上。
仇恨和愤怒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魂火碎裂的刹那,容斯年杀红了眼,刀客的意志反而已经消沉,拖着半边肩膀再也维持不了平衡,彻底倒在雪地里。
容斯年轻而易举的抢走了那柄青色的刀,长剑一挑,划走了刀客的黑色覆面,里边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是你?”
顾岂安依然沉浸在半步人间境的朦胧之中,他忘记了为什么来,目光从迷茫逐渐清醒,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剑修,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输,为什么会受如此重的伤。
“你,你敢杀我?”
顾岂安痛苦的嘶吼,流走的鲜血仿佛和风雪交易,让一丝丝凉意迅速回流,竟也感觉不到疼了。
容斯年满脸震惊,咬牙切齿的盯着这位平日优雅的司厥大人,狼狈的提着剑锋指着顾岂安胸口。
“是你不想活了,你杀的人不少。”他说:“我的这群师弟,你今晚做的事,赔上整个顾家也无法偿还。”
“你胡说!我不承认……”顾岂安奋力撑着手臂,奋力站起来,看到满地尸体,他哀嚎一声又倒下了。
“我是小方盘城的司厥官,我死了你也没好活。”
顾岂安哆哆嗦嗦的念叨,颤抖着往来时的路爬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暗红色血痕,他的伤口仿佛被冻住了,整个人回光返照般恢复了短暂生机。
容斯年手持细剑缓缓上前,眸光深处灼烧出一朵火焰,成王败寇一点也没说错,他想当然的认为今夜顾岂安破釜沉舟是因为银屑师弟的魂火。
他自然忽略了这老贼在官场混迹多年,竟也会有如此冲动得疯狂的举动。
容斯年将剑锋插进顾岂安大腿,一声凄惨的哀嚎响彻山林。
“也许我会替代你,成为新的司厥官。”
“不可能,这些死人不可能和我有关系,不可能……”顾岂安虚弱而疯狂的念叨。
“双生铎鞘,青玄师尊答应我的水一方护剑执事,实现了。”
容斯年沉浸在幻想中,将幻象分享给奄奄一息的男人,他和顾岂安并不算死敌,但将生者的美好向失败者述说,向来是种快意。
“你不会成为执事,我还是司厥,我还是……”
“你可不能死太快。”
容斯年疯兴的舔舐着嘴角的血迹,又朝顾岂安嘴里塞了一颗丹药,转身去取那柄双生铎鞘,剑起割下一片衣袂,包裹住刀身。
等待青玄师尊的到来,他将迎来另一种人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登天必定有人坠入深渊,大道亦是如此。
容斯年将飞剑横在膝上,盘坐在顾岂安旁边,像一只落单的狼守候着他的猎物。
远处的山林,却同样有一双犹如枯老豺狼般的眼睛盯着这里。
老道伸出黑色的手掌抓住凌散的刀,将手臂上的黑色火焰渡了过去。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道人认真说。“如果你不想永远被困在镇里,就去将那柄刀拿来,我有办法破局。”
凌散盯着刀身上的火焰,竟是感觉不到温度,而像一种实质般的灵力附着,但从古至今,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的灵力能够收缩控制成如此程度。
他更愿相信这就是简单的符火。
他宁愿相信眼前只是一处隶属于盘城的普通小镇。
“你抬头看看。”老道面容憔悴,只是语气有了几分怅然。
凌散心神不宁的望着被枝桠分割成无数细小的夜空,没有星矢和月亮,一切都被剪得零零碎碎,但天似乎并不黑,像浓墨干涸后褪色的灰。
一只黄纸折成的飞鸟逃离道人的掌心,遥遥冲向天际,到了天边又向更黑的大地跌落。
“它离不开,就像我们也离不开一样。”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叹,道:“有人在圈养他们的猎物,也许我们被称为羊,也许被称为躯壳,两者没有分别,前段时间陨落了很多修行者,那些都是绝对的强手,没有人会傻到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凌散眼底有一丝忧虑闪过,犹豫道:“莫非这些人还会将我们夺舍不成
?”
“不是我们,是你,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老道极为开心,露出一口残缺的牙,歪着嘴唇道:“我只是个老头子,没人看得上,当然也希望受到某个风韵犹存的老妖怪的青睐,但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也许你可以,等哪天清晨反常的画一抹浓妆,我就确定了,到时,我不想对你动手。”
凌散背心一寒,又转头盯着天,恍惚想起曾经那位云游老尼,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抚摸着脸,若真的妖娆至此,浓妆艳抹又如山下的刀客那般行尸走肉,不如让他去死……
“记得,你要护我安全。”
他认真的凝望着老道,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放心就好。”道人拍拍凌散肩膀,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木制覆面。
后者娴熟的戴好,缓慢向上山的小路梭动身体,朝那名端坐良久已无动静的剑修身后绕过去。
风声轻拂耳畔,亦让容斯年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它从临水镇飘来,也许叫做风铃草的花香。
他猛然睁开双眼,在那条飘雪的大路上,竟有一个人朝他慢慢走来。
他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那人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只离他不到二十步距离。
这已是两者之间的极限安全距离。
容斯年惊了,立刻掷出飞剑,青色剑影闪掠飞雪之上,划亮山林,带着无匹的破风之声刺向那个人。
容斯年紧张的心并未得到丝毫解放,直到飞剑穿过那道身影。
他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踉踉跄跄的后退,手中掐诀,召剑再次袭杀来人后背。
同样的穿胸而过,黑影破碎,新的身影再次生成,却离他只剩下十步距离。
一切好像虚幻,唯有一股冰冷的杀意如毛刺般袭上面门。
容斯年惊惧得像到了崩溃的边缘,手脚并用的退回谷口,双手颤抖着快速变换出一个复杂的手印,地上数柄飞剑突然剧烈振动,低沉如虎啸龙吟。
此印将成,那人却率先凭借一种诡异身法好像踏出一步,便已至容斯年身前,伸出右手插入其掌心,成拳击于容斯年胸口,将其拍上谷壁山石,打晕了过去。
那些飞剑犹如失去生命,跌落地上。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发生在凌散眼前。
凌散的脑海犹如电掣一般,又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盆冷水,全身麻木,只下意识紧紧抱住半山腰的一棵树。
他不可能认不出,从最开始的小须弥步,到最后结束战斗时的小须弥身法,这些都是曾经世界遗迹给予他的任务奖励。
此人定是从天外来,很可能还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
凌散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种人有多么心狠手辣。
世界遗迹或许对于当今世上人是不公平的,但它确实真实存在,老道说的话没错,天外来的人身上藏着大机缘,可任何觊觎这些的人都死得很惨。
凌散匍匐着身体,将自己全身的气息收缩成寸,护在心间。
他如今只是一个普通人,可修习清领要诀后,但凡被此人发现,定有取死之道。
倘若他俩角色互换,有一天让凌散遇到同样的人,他下意识也会不留余力斩草除根。
这个世界不允许有这么牛逼的人存在。
凌散几乎将头埋进了雪里,静静听着沉闷的脚步声慢慢朝谷外走去,他完全不相信老道能从此人身上占到便宜,包括这柄燃烧黑色火焰的唐刀,在小须弥身法面前,几乎没有格挡的机会。
顾岂安痛苦的呻吟着,在没有引起黑衣人任何注意的情况下,抓住了他的衣摆。
“救我,我需要……”
那人手起刀落,割断了那截衣衫。
仿佛没有人能阻挡他的去路,依然缓慢且平稳的朝掉落在雪地里的双生铎鞘走去。
随他手腕一抖,包裹在铎鞘表面的衣袂立即燃烧,露出青色刀身。
凌散才看到,此人的另一只手上同样有一柄长刀,更为诡异的是从刀柄长出无数犹如藤蔓的灰色触手深深刺进了他的皮肤,那只手臂竟有些通透,散发荧光。
“凡儿……我知道是你!”
顾岂安忽然用尽力气喊出声来,拖着残缺的身体奋力爬动,才爬了半步,双眼已如死灰,瞳孔开始放大。
凌散一怔,他侧着头从火光中看到了这位司厥大人的脸。
血渍斑斑,凄凉无匹。
那斗篷下的黑衣人也在这呼声中同样一怔,脚步踟蹰,蹲在雪地上不停颤抖。
他的背脊在雪中仿佛筛糠,挣扎片刻后突然站起来,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凌散大惊,在雪中滚动身体,将唐刀格挡在身侧,下一秒,一柄青色刀锋便劈了过来,与此同时,一束惨淡的火光照进了斗篷,照在了少年苍白的脸庞上。
此刻的顾不凡已全无那日见到的朝气模样。
他皮肤下的每一根筋都泛着浅灰色光芒,
悉数凸起仿佛老树盘根错节,他的眼瞳一片灰色,左一刀右一刀的劈砍在凌散竭力格挡在肩膀处的唐刀上。
连刀锋上粘稠拉丝的黑色火焰也迅速被压制,变为薄薄一层。
凌散被这股蛮横疯狂的力逼进山壁,呼啸的刀锋让空气都在振动,更是令他脑海一片空白。
顾不凡就像疯了,他没有使用任何灵力,直至促使唐刀上最后一丝火焰熄灭时,他的气息才忽然冷冽安静,脚尖一点飘到了山路上。
凌散如获大赦,偏头咬住一口冰冷的雪,不顾虎口鲜血流淌,拖着麻木的身躯朝山外跌跌撞撞的跑去。
他的脑海在冰雪的刺激下只记得四个字:
刀意夺舍!
他拼命朝着老道躲藏的地方奔跑,后者正从包袱里拿出一把白色算筹。
只见其轻轻一挥,无数筹子飞向高空,瞬化数道铮亮光芒,仿佛利剑朝谷口掠去。
它们的目标并非顾不凡,而是纷纷射入积雪的大地,从谷口一字排开,巨大的光柱冲天而起,缝隙之间以面相连,犹如甲胄,其表面皆勾勒着复杂的字符。
与此同时,远在天际的四周山峦突然震动,同样生长出如此屏障,将临水镇团团包围。
凌散狼狈的盯着道人,还未开口,那老道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吹起一张黄符,指尖轻点其中图案,便跃向树腰踏符而去。
凌散只看到栖凤谷外的火光眨眼便成了黑暗,脚尖就已再次落地。
两根火烛摇曳在神像面前,他站在破庙里,才忽觉身上的伤口格外刺痛。
凌散从身上摸索出一包处理伤口的药和少许绷带,嘴手并用娴熟迅速的包扎起来。
老道在一旁眯眼看着,忽的开口笑道:“不和我学剑?”
“学贱?”
凌散哼了一声,用手肘擦掉额头上的汗,压抑着怒火质问道:“你让我去,难道就是为了说明这个?你明显自己能对付他,何必如此麻烦!”
道人摇摇头,颇有几分真诚。
“当然不是,我的确碰不得那铎鞘,如果你能拿走它,接下来的事情会好办得多。”
“碰不得?”
凌散咬牙吸了口凉气,才觉得伤痛有所消减,他心里不愿讲顾不凡被同行者夺舍的事情,他也不愿讲任何与他目前身份相违背的事情,所以他宁愿做个提出问题的人。
“那些算筹是什么?”
凌散的情绪在迅速平静,而非被愤怒冲昏头脑。
老道双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也许是得意,不知是他对这少年的看法在变,还是一切都还在他算计之中。
他再次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筹子,神秘的笑道:“此物名为养天筹,共九九八十一支,我将临水镇的天圈养起来,从今开始到除夕,筹不散,神仙进来也别想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