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道穷仙去追一只狐狸

第十八章 鞘上刀,符里剑

夜晚。

天黑得可以用刀砍。

飘落的雪,比凌散背上的刀要沉得多,他将院门上锁,往破庙缓步行去。

也许他今晚能见到那个从天外来的人。

凌散曾经在破戒道人的飞升观里找到一本名为壁上书的杂记,书中对天外的描写,更是大胆而诡异。

凌散只怕临水镇成为第二个庖牛村,心中便愈加觉得活着不是件容易事。

他脚步轻轻的出了巷子,很远就看到庙里点了支蜡烛,孤零零的矗立在神像前边。

那老道人仿佛是尊雕塑,坐在微弱的烛光里,让人分不清是在打坐还是已经睡觉了。

待凌散走近,道人忽然睁开眼睛,深邃的目光在这一刻仿佛有看破一切的能力。

“原来你不想修剑的原因是它。”

凌散淡淡道:“我会成为一名刀客。”

“或许吧。”

老道眯了眯眼,又像刚睡醒,从神像后边拿出一个鼓胀的包袱,凌散特别去注意,可包袱上并未插着剑。

他跟随道人向镇外走去,纷纷扬扬的大雪十分迷眼,走向那条通往栖凤谷的路。

左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右边是次第变深的断崖,不知什么原因,积雪表面折射着极度昏暗的光,让一切看上去并不那么黑。

他们离开了大路,沿着一侧荒草丛生的小路上山。

如果是天光大亮的时候,能从半山腰俯瞰整个临水镇,也许是快到栖凤谷了,老道忽然压低了身子。

凌散的视线越过老头肩膀,看见了斜下方噌亮的火光,位于两山相夹的谷外,一片宽阔的空地,由火堆布置成了类似阵法的模样,雪地上洒着黑色的血,勾勒出复杂而规律的图案。

每簇火堆的旁边,守候着一名水一方的负剑弟子。

有人打着哈欠,有人正往火堆里添柴。

燃烧产生的烟雾好像受到了某种牵引,悉数朝阵法中心汇聚,其中一团灰色的气正在缓慢酝酿。

凌散稍稍凝神,正猜测不下之时,谷中出来了几个搬着尸体的人,他们将尸体放在了阵法边缘,仔细去看才见得阵法中心原来还插着柄剑。

凌散若有所思,忆起前几日在庙前见到顾不凡,猜得下面死的是水一方的弟子,如此布置想必正在聚齐死者的魂火。

这种聚魂手段属实是招魂数术中的下下之举,用死物献祭取代天材地宝便更显荒唐,让凌散奇怪的是水一方的弟子何必费时费力的去做毫无意义的事。

莫非……

凌散不禁扫了一眼老道。

今夜如果还有白痴,可能就是这位老道人了。

凌散猜测老头恐怕想夺人魂魄,但转念一想,这种程度的魂魄真的值钱吗?

老道似乎察觉到凌散的目光,便从嘴缝间挤出个字。

“等。”

凌散搓了搓僵硬的脸,不忘提醒:“下面全是大人的公子,家族势力分布在周边三城,你怕是得罪不起。”

老道转头瞥了凌散一眼,将胡须上的冰渣子舔进嘴里,细细嚼起来。

“你觉得我在乎的是它吗?”

“下边除了鬼就是人,你在乎什么不都很奇怪。”

老头舔舔嘴唇,侧身蹲在树下,所幸将目光丢在来时的路上,打趣一声。

“你头发结冰了。”

“又怎样?”凌散摸摸脑袋。“难道还有其他人来。”

“可能会有。”道人含糊其辞。

凌散用手指梳过头发,冰渣子接触到体温就融化成水,从耳边流进锁骨,感觉又冷了几分。

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将老道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凌散只感觉老头身上完全没有很强的灵力气息,就算修为被隐藏,肯定也不是一堆剑修的对手,何况谷中还有几位破九的人。

涅槃三转的剑修,可以百米御剑,想从这些人手中逃走,绝非易事。

不过,老道似乎并不担心,只是静静的看着山下的路。

此时的谷外,灰色魂气开始凝聚人形,显露出半边肩膀,分散在阵法周围的剑修立刻围拢过来。

其中一名帅气的少年招了半缕魂气融入手中的罗盘,目光仔细盯着盘上字符变幻,眼中忽然就有了喜色。

“容师兄,真的是银屑师弟的魂火,成功了!”

青年听到这话顿时松了口气。

“收集到葫芦里,回去青玄师尊自会让魂魄指认顾岂安,到时候这老贼想赖也赖不掉。”

“魂火还很稀薄,恐怕需要半个时辰……”

容斯年微微点头,随即将围拢的弟子遣散向四周,大声道:

“都打起精神来,务必保证万无一失。”

他说罢,两指放于胸前,长剑飞离后背,静静悬浮在一旁。

其余剑修领其剑意,纷纷招剑进入警戒状态,一时间谷中争鸣回响,各色灵息环绕,场面极其壮观。

藏在斜上方远处的凌散,兀自解下背上漆黑的刀,将刀柄捂在怀里。

剑修的难缠之处在于配合,其剑阵变幻莫测,单剑游野又神出鬼没,极难应付。

可以说,凌散游历多年,很少见过刀客是两人同行的,仿佛练刀的人天生就性格孤僻,彼此之间连点配合都没有。

此刻,凌散握住刀柄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摁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匍匐得更低,几乎贴在雪地里。

老道朝凌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人出现在了下方黑色的大路上。

他的姿势十分怪异,埋着头漫无目的的朝前踱去,两臂不停痉挛,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寒风将此人身上的血腥味吹向山林,一股凉透心肺的杀气如细雨浸湿每个人的外衣。

凌散怔住,盯住那道行动缓慢的背影,栖凤谷外的火光已经射到了此人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拖向后方,拖得很长。

一柄漆黑的刀映入眼帘。

飞剑,从谷中袭来,被此人抬手弹开。

容斯年目光渐冷,定格在那柄刀上。

“保护魂火。”他沉声道:“银屑师弟应该就死在此人手里,诸位小心为上,引剑阵格杀便好。”

容斯年话音刚落,数十柄飞剑便朝黑衣人袭去,水一方弟子常年一同修剑,其中配合滴水不漏,有剑被弹开,有剑又贴上刀锋,直刺面门后胸等关键部位。

刀客似乎招架不及,转而背对山壁劈砍剑阵,金铁交接声不绝入耳,方圆大地,瞬息间便布满条条剑痕。

远处的凌散微微皱眉,以他对这种情况的了解,如此下去这刀客铁定被耗死。

山路原本就狭窄,剑修们凭借剑阵守住豁口,却是让来人连躲闪都难。

不出凌散所料,转眼之间黑衣人身上已出现数道伤口,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却握住了另外一柄外形奇怪的刀。

凌散愣住了,他原是见过,和汴若水怀中一模一样,但此人却不是汴若水,至少他的四肢健全,煞气冲天。

顷刻,黑衣人反手提刀砍断了一柄飞剑,谷外御剑的弟子喉咙一甜,吐出口血。

容斯年大惊,指诀瞬变,天上飞剑皆入他掌,全部冲上夜空,只闻铮鸣不见踪迹,狂风绞动半壁山林,再见已是十八道青色剑影,凛冽覆盖此刀客所站位置。

青影有实,簌簌绞杀漫天飞雪,裹挟着一股巨大的威压震入大地。

刀客双脚自始陷入雪中,被压得无从逃逸,他双刀举至头顶打算硬扛,和迎头下来的青色剑阵相比,这番举动十分渺小。

他右手黑色刀刃接触剑阵,立刻寸寸崩碎,格挡全部剑影的同时,碎裂成十八片。

刀碎依然被反震,将黑衣人虎口撕裂,把手袖绞烂,整条手臂便血肉模糊起来。

正当所有水一方弟子都松了口气时,一抹灰色雾气灌入黑衣人七窍,让他的气息不退反进,修为顷刻间已至半步人间境地。

容斯年心脏收缩,双目怔望着来人手中晕染成灰色的铁片,心中惧奋交加。

片刻,一丝疯狂浮现在他的脸上,尽管来人踏足人间境,但既然带着双生铎鞘出现,今夜决不能让他离开。

“放旗花。”容斯年咬牙道:“其余人随我结剑甲,势必护住魂火,断其退路。”

旁边青年皱眉担忧道:“容师兄,如果将此人囊括在剑甲之内,我等恐怕难以抵挡,再怎么说他可是人间境……”

“只半步而已,怕什么?召回银屑师弟的魂火不就为了抓住此人。”容斯年的态度很坚决,机遇和前程摆在面前,他向来如此不愿轻易放手。

随着一朵璀璨的旗花冲上夜空,一道青色剑影率先勾勒出方圆三丈的剑花,剑花飘向谷外,朝崖壁旁的山路落去。

刀客的身影迅速朝前飞掠,他还不知,这朵耀眼的剑花本就为了断他后路而去。

随着容斯年率先出手,又是数朵银白剑花飘落谷外,彼此边角互咬,将这方小天地包围起来,黑衣人犹如困兽,气息变得更加凶猛,倒提刀柄至容斯年十步距离。

霎时那柄残片块块斑落,仿佛褪下灰色的皮,露出森白的锋,雪亮的刀刃让火光黯然失色。

近身搏命,飞剑显得捉襟见肘,那些剑修立刻持剑与之对砍。

远处。

匍匐在雪地上的老道叹息一声,缓缓开口道:“剑甲之内,退无可退,这些人也真是够拼,明明可以拒之甲外,偏要争个你死我活。”

凌散聚精会神的望着谷外,脸色愈发凝重起来,

“水一方的人危险。”

“你也懂?”老道莫名微笑,细眯丹凤眼。

凌散呵了一声,从雪地上翻身露出怀中的唐刀,稍微示意却懒得开口,目光再次沉浸在剑甲之内,这种刀口战可是经验之谈,平时想见都见不到。

“里面只要一死人,我们就赶紧走。”

老道轻嘿了一声,道:“你懂这么多

,我还以为你是个高手。”

凌散哼了一句,抬头紧迫的盯着天空,旗花已经散去,剑甲之内必定会有死伤,如果学院的强手赶来,定会发现他和老道,到时候这刀客会被迅速抹杀,而他们的下场也不好。

但老道似乎并不着急,从包袱里取出三张纸符,夹在指缝间便立刻冒出黑色的火焰,而符纸取而代之的变成了如丝如稠的烟,烟雾飘进剑甲仿佛细蛇,在刀客和剑修们的脚下快速穿行。

积雪迅速消融,灰色烟雾仿佛剑影,柔软中带着锋利,激射如电,轻松割开一名剑修的脚筋。

压抑的闷响在金铁交接中微不可闻,剑修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直到第九个,护住魂火的剑甲表面荡开一圈波纹,悄然破碎。

随后,那缕锋利的气缠绕上魂火,犹如蟒蛇绞杀猎物。

此刻,容斯年的剑已经点进刀客的肩膀,刀客手中青色刀锋没入一名剑修的侧腰。

容斯年眼眶欲裂,根本没想到来人完全不避,竟任由剑尖贯穿身体,然后黑衣人如鱼死网破般转动雪亮的刀锋,光滑的刀面一崴,颠飞了那名剑修的上半身。

容斯年大怒,用尽力气撕下了刀客的右肩乃至手臂。

断腰、残臂,滚烫的鲜血四处喷涌,雪花还未飘落大地,便已变红而融化。

容斯年吸了一口冷得发腥的空气,忽然发现谷外的天,空无一物,地上勾陈的阵法竟也被毁。

“为什么碎掉剑甲?”他朝身后愤怒大吼,才见得守护阵脚的悉数几人已经倒下,生死不明。

魂火凝聚成的半身人影轻轻跳动着,在阵法中心的飞剑上方隐隐绰绰。

容斯年面容扭曲,疯狂的举起剑锋,盯着颤巍巍后退的刀客。

今夜,在魂火和留人之间,他发誓必须赢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