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鲸落易主,黄纸取愿
风铃声小队刚走不久,顾岂安想起了他今日的第二件事。
如果这两件事都办不成,那汴若水也就该死了,换句话说,把风铃声小队编入龟头营的事,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解决。
凌散去到破庙,几乎是同一时间顾岂安回到了顾府,门外依然十分热闹,但仅仅几墙之隔的顾家前厅,却显得格外冷清。
五名水一方的剑修分别坐在两边的交椅上,正悠闲品着茶水,招待他们的老管事早已匆匆离去。
此刻,司厥官顾岂安快步穿过积水的后院,走入中堂,绕进了前厅。
他的脸上忧愁密布,可还是在见到几人的那刻,挤出了一丝笑容。
“几位亲自到此,不知所谓何事?”
坐上之人皆起身还了个礼,站在右边上位的一个青年笑道:“顾大人,一来我们是为了看望汴师兄……”
听到这话,顾岂安的脸终于看上去好看一些,虽然汴若水已经精神不正常,但若是有法医治,也能省去不少麻烦。不过,他却没有提早表态,而是在等待青年的后文。
那剑修面色温和,继续说道:“二来是为了我的银屑师弟。”
顾岂安微微皱眉,一双眼眯成一条缝,丝丝笑意不知不觉间钻进皮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说道:“银屑学子的尸骨已经交给你们的青玄仙师,要知道每年的雪崩,都会死人,诸位节哀。”
“当然,这只是天灾。”那青年道:“银屑是我最好的师弟,他的死,让我非常悲痛。”
他的脸上终于也收敛了笑意,不过任谁也看得出,他并不悲伤。
“我向来觉得银屑师弟会有个好运气,所以在检查他的尸体时,发现丢了东西。”
顾岂安眯眼道:“喔?丢了什么?”
“一把状如残片的铁器。”
没等这位面色冷漠的司厥大人开口,青年便一字字的说道:“大人可否交还予我?”
顾岂安拂袖坐下,靠着背椅,沉声道:“本官可从未见过你描述的东西,如果真有,诸位可自去栖凤谷寻找。”
青年冷笑出声,他的态度十分不客气,惹得座上的男人皱紧了眉。
“顾大人,我听说死的十几个人里,除了银屑和几个山匪是被雪崩所埋,其余的人都是死在谷外,而且这些人皆被一刀抹脖而亡,但奇怪的是,顾不凡师弟毫发无损,我的另一位小师妹却神秘失踪,他们可是一同前往水一方的路上出的事,有些说不过去吧。”
顾岂安后背离开椅子,阴恻恻的说道:“此话你从何处听来,表的又是何意,难不成事发之时,你也在场?”
“在下从何得知并不重要,只是觉得大人处理尸体的手段过于粗陋,所以亲自登门提醒,对了,那铁片,是青玄师尊的随身之物,所以让我来取回。”
“放肆!”顾岂安猛的一拍桌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怒不可遏。
“既掉在栖凤谷,那与本官何干,按照蚀阳律令,污蔑官员如欺道祖,可是死罪。”
青年无奈的摇摇头,走到厅堂中央,直视着眼前这位司厥大人,幽幽笑道:“道祖自然应该放在心里尊重,但大人似乎真不知道,我的那个小师妹,已经被青玄师尊找到了。”
顾岂安眼瞳深处闪略过一抹惊疑,他心里笃定此事,凡儿不可能会留活口,那就是这群瘪三在给自己下套,若是真有实质性的证据,青玄妖道定会亲自到此,而不是让几个弟子把水搞浑。
况且埋在雪中的机缘,就凭青玄妖道人间境的修为,只有鬼才相信是他掉的,无非找个借口强取豪夺,这点顾岂安在官场混迹多年可是熟悉得很。
思酌片刻,顾岂安再次冷静下来,坐回椅子上,用深沉的目光打量着席间诸位剑修,嗓门聩亮,大声喊道:
“尔等如果觉得此事和本官有关,自可去城主府状告,我顾岂安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丑话说在前头,污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青年微微一怔,喉结涌动咽了口唾沫,脸色阴郁如一滩死水,他没想到这老贼竟将话说到这份上,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真没参与,也不知;二是心里早有掌握才肆无忌惮。
青年今日也是有备而来,要知道一个月前飞升的三百仙,不过是当时冲击天幕枷锁的零头,这么多大境修行者殒命,仿若鲸落一般反哺世人,成就了那句机缘天降的大话。
青玄师尊未卜先知,早就猜到栖凤谷会有星火坠落,要不是天生异象,连连大雪封山将一切掩埋,恐怕就没这老贼什么事了。
既然窗户纸都被捅得稀烂,那谈下去也没有必要,青年冷笑道:“吾等奉劝至此,大人好自为之。”
他拂动衣袖,其余剑修将茶杯摁在桌子上,听了几声响后随他悻悻离去。
顾岂安在阴暗的大堂待了许久,目光定格在席间座位上,神色渐渐阴厉。
他堂堂司厥官,乃盘城五大吏之一,如今连一群学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从某些方面来说,剑修还比蚀
阳帝国的官宦高上一头。但眼前这些学子背后显然是陆青玄在撑腰。
顾岂安转念一想,凡儿从栖凤谷得到的大机缘,莫非有府内奸细告密,不然怎么可能传到别人耳朵里。
顾岂安愈发感觉此事复杂,忽然想起方才几人提到一只破铁片,恍惚觉得竟和汴若水怀中之物莫名相像,难不成有什么渊源。
他觉得顾不凡似乎对自己这个亲舅舅有所隐瞒,立刻起身朝后院疾步行去。
“榆管事,你人呢?”
顾岂安唤了几声老仆,没人回应,只见其站在后堂屋檐下,背对着他僵得像根木头桩子。
顾岂安本就心情不好,上前正要开口怒斥,却忽然注意到老仆脚下的血迹,他的脸上瞬间爬满了惊疑。
在这丝不安当中,那仆人后颈突然滑来一滴鲜血,血迹一分为二,向左右两边扩散成血痕,血痕逐渐清晰,鲜血狂沥出来,染红了后背的麻衣,老仆的脖子竟还能转动,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前方。
顾岂安大惊失色,一股气息涌上手臂,然而欲拍出的手掌却陡然一僵。
他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坐在那里,正用一双荒凉、冷酷的眼睛看着自己。
仆人颈部的血痕还在扩散,已有一圈,整个头从脖子上滑了下来,滚到那人面前,眼珠还在转动,瞳孔中映照着那柄状如残片的刀,逐渐扩散。
鲜血已从这老仆的脖子里冲了出来,冲到半空,似血雨洒在司厥大人的脸上。
“好你个汴若水,你,你,竟敢!”
顾岂安愤怒得发颤,举起手掌挥向汴若水肩膀,巨大的掌力好似狂风,将汴若水拍飞,重重砸在柱子上。
那柄斑驳的铁片飞去更远,掉到一张桌子下面。
顾岂安扫了一眼生锈的刀,立刻走到不省人事的汴若水跟前,抓住他的脚踝拖到门外。
这一拖倒让其恢复了几分意识,虚弱的哀求道:“大人,饶命,若水,全是为了不凡少爷……”
他边说边挣扎着朝屋内爬去,顾岂安眉头紧皱,盯着汴若水的爬行轨迹。
又是那柄刀?
顾岂安盯着这厮,心头疑虑顿生,他又飞起一脚踢在汴若水小腹上,大声斥骂:“要什么刀,你他娘的不是剑修?”
汴若水比先前虚弱太多,将死未死般蜷缩成一团不停咳血。
在顾岂安看来,汴若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何况刚才的所作所为极度诡异和危险,断不可留。
“若水,活着是种痛苦,你安心去吧。”
他眉眼一横,一股气劲钻入手臂,一掌拍断了汴若水的心脉。
随后,顾岂安走进后堂,将那柄破铁片收入怀中仔细端详起来,半晌之后,只觉得有股温润的道蕴流入经脉。
顾岂安心头大震,脑海在短暂空白后,耳边传来一声清悦鸣响,仿佛尘封已久的弦被轻轻崩动,激起周遭灰尘无数。
他恍然张口,一股灵息如仙泉坠入喉中,丹窍深处忽的一跳,皮下经络竟开始浮动。
顾岂安活动手臂,吃惊的发现自己多年未曾突破的玄关之境,已只剩一步之遥。他大喜过望,立刻就地盘膝做好,兆门大开,想趁此踏足玄关,直逼人间境。
武者的修行本就缓慢,如今依靠这至宝,仿佛一步登天,他更加肯定这就是青玄妖道想要得到的东西了。
随着顾岂安修炼入深,这方小天地中无数混沌灵息悉数涌入屋内,轻微的音障振得地上还未凝固的血泊泛起褶皱。
与此同时,院外汴若水的尸体忽然痉挛了一下,一缕缕灰色气息弥散至空气中,血肉立刻焚化成灰烬。
另一边。
凌散本打算走,却隐约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蹲在庙外柳树下。
待他走近才见,那老道正在烧一盆画着符号的黄纸,嘴里念词含糊不清。
道人似乎知道凌散来了,特别腾了块地儿,伸出漆黑的手掌在地上拍了拍,示意他蹲下。
那些也不是符篆,倒像带着诅咒的普通符纸。
“你真的相信?”凌散疑惑道:“又是哪一位妇人求你保佑他丈夫了。”
“见识短浅。”道人哼了一声,然后话锋一转,偏头道:“可知最近栖凤谷死了人,镇里危险,你还到处溜达。”
凌散“喔”了一声,并不是很惊讶,江湖死人就是常事,也就身处城邦周边能获得帝国微薄的庇护,其它地方指不定分分秒秒都有人死,并不稀奇。
凌散又将话题扯回到黄纸上,有意思的询问道:“你会不会画符篆?”
老道伸手截下被风即将吹走的半片黄纸,转头眯眼看了凌散很久,始终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了一个他自己的问题。
“想修剑吗?”
凌散怔了一下,眼神继而变得复杂,不管道人出于什么目的,但已认真得不像个江湖骗子。
凌散不知道怎么选,所以他又问:“汴若水突然发疯,和你有关系?”
这一幕
显得特别滑稽,好像老道和凌散一样不想回答,两人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待柳树下的黄纸完全燃尽,道人起身回到了卦摊,他的袖口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两枚铜钱掉了出来,他的人长久未动,仿佛等待。
凌散忽觉裤兜中有一物异常滚烫,慌忙寻觅间,一枚铜钱掉在了雪地里,它的温度将雪熨出一个坑。
道人的三枚铜币齐了,他启了一卦,混浊的眼神变得清亮起来,仿佛找回了他的神。
凌散刚想询问他算到了什么,道人忽然开口道:“我至少救过你两次,你该怎么谢我?”
这句话让凌散着实摸不着头脑,他和老道才见了几次面,期间又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怎被其搭救两次……
但凝望着道人认真的表情,凌散又不好去否认,一时间竟有些自我怀疑起来,加上最近他真的感觉到心神不灵,就好像患得患失般无可奈何。
在呆滞了半晌后,凌散试着回答:“你想让我怎么谢你?我可没钱。”
“跟我修剑。”
“你是剑修吗?你身上都没剑。”
老道笑问:“修剑就一定需要柄剑?”
凌散觉得此话有些熟悉,就好比练刀不一定需要刀一样,他摇了摇头,抿着嘴唇道:“算了。”
老道略感惊讶,没想到少年拒绝得如此干脆,难道如今修剑对世人都没有吸引力了吗?
道人不禁多看了凌散两眼,愈发觉得很熟悉,仿佛他们曾经相识过,就连骨子里的那份固执都逐渐和印象中的重合,这样的人有个共同点,一旦认定的事就很难改变。
“随你吧。”
老道妥协了,然后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今晚子时,帮我个忙。”
凌散眉头微皱,久久不答。
老道往后一仰,从布袋里抓出一捧冷硬的干粮嚼起来,他本干瘦的脸又红润几分。
凌散只觉得这上了年纪的人牙口竟如此好,实属不易。
道人边嚼边说:“不来的话可能会吃亏喔。”
凌散哼了一声,懒得回答。
“破庙见。”道人提醒一句,也不管凌散答没答应,伸了个懒腰,往后一躺便没了聊下去的兴趣,只半睁半闭着眼,盯着庙檐外昏黄的天。
“今天又没生意咯,这镇里的人都想当然的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实却处处受制于人。这年头,天不降甘霖,人间多饿死,人呢又何必自我麻痹,把命运交到天的手里怕是比交到别人手里好太多了吧。”
他吆喝着,好似已经忘了凌散的存在。
凌散也同样凝望着天,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