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我为陛下流过血!
近些天来,改革军制的消息甚嚣尘上,文官们也都收到风声,不过这种事情,涉及到的都是武将的利益,他们也只是等着看笑话,没想到最终居然还会影响到他们文官,众人当即忍不住抱怨起来。
“乡镇村落素来稳固,何需安排军户镇守?如此一来,岂不招得百姓惶惧不宁,天下大乱?”
哄乱声中,立时有人要站出来反对。
可朱元璋已提前抬起手来,打断道:“除了军制改革,咱还有一件要事要宣布!”
他顿了顿,目光定格在那些意欲反对的文臣脸上,口气轻柔:“从即日起,在各大乡镇加设乡官,大乡乡令为从八品,中乡乡令为正九品,下乡乡令为从九品,此外,大乡和中乡还加设主簿一人,以御管乡镇村落。”
这下子,满堂朝臣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所有人的脸上,先是怔忡,再是恍悟,最后定格在难以言表的惊喜上。
突然间,多出了一万多个实缺官职,这对整个朝堂仕林,是多么大的震动?毕竟乡官虽小,但怎么也是个官呀!
在场人中,不少人家中子弟、侄孙,都在待阙候补,就等着空出官职来填补上位,这乡官一出,他们不就能顺利入仕了?
再说那群读书人,大多嗷嗷等着当官,这多出的空缺,于他们不是天降的馅饼?
这下子,便是那些家中没子弟等着入仕的官员们,也不敢反对了。
谁要反对,就是断了读书人的出路,就是和全天下读书人作对。
这得罪所有人的活,可没人敢往身上招揽,毕竟被天下读书人追着骂的滋味,可不好受。
有人惊喜,有人暗恨,也有人兀自心中叫悔恨,可独独没人再敢站出来,提半个“不”字了。
方才那些要站出来反对的人,只能顺势拱起手,引领群臣共同赞和:“陛下圣明!”
朗朗道贺声中,朱元璋的脸上,终于浮起笑容。
……
扬州,扬州卫指挥使指挥使赵春刚刚起床,正在两个妾室的侍奉下穿戴官袍。
赵春端坐在床沿一动不动,满脸享受,任由两个如花美妾上下摆弄,间或伸出手去,在这两个美人身上捞那么一把,逗得二女娇羞嗤笑。
如此旖旎风情,岂不叫人艳羡。
赵春今年四十有二,生得威猛健硕,正是成熟男人最富魅力的年纪。
扬州卫所指挥使一职,说大不大,可也能管五千多兵户,在地方上可称一方霸主,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人生当是志得意满。
可偏生有一件事,于他算极大的缺憾。
此刻穿好衣冠,赵春在妾室搀扶下站起身来,他摆了摆手,示意二女退下,两个妾室看了赵春一眼,似有些犹豫,可仍听命退在一旁,躬身静候。
赵春紧了紧袖口,拍了拍那一身武官劲袍,随即便迈步要出门,可刚一抬脚,他身子一个趔趄,竟眼看要摔倒下去。
“老爷,慢些!”
两个妾室花容失色,赶忙伸手迎上来,待要搀扶。
“滚开!”
赵春却是慌乱间扶住床沿,缓缓站起身来。
他脸上露出凶戾之色,瞪眼便骂:“都给本老爷滚,老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要得你们这妇道人家搀扶?”
遭他一顿痛骂,两个妾室骇得面色惨淡,赶忙低头,躲闪开眼神。
赵春目光在二女脸上扫过,眼看二女眼神异动,脸上怒意更甚,他一手一个,将两个女人推搡出去:“都给本老爷滚,再有下次,仔细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妾室更骇得浑身颤抖,连外袍都顾不上罩,赶忙颤颤巍巍逃了出去。
房间中静下来,赵春是粗重呼吸声越发明显。
重重喘了几口大气,他那微微颤动的身子,终于重重落回了床上。
坐在床上,费劲地将右腿抬到床沿,他撩起裤腿,裤腿下露出的腿异常纤弱、只堪比胳膊粗细。
赵春身子壮硕,按说他的小腿不该如此细弱,而这一身体残缺,便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但此刻,抚着那条残缺的腿,赵春脸上却再无凶戾,他眼神微动,嘴角噙着的,是似笑非笑,似恨非恨的苦涩表情。
“我是该恨呢,还是该庆幸呢?若非是折了这条腿,如何能当上这卫所指挥使一职?”
念着念着,他的神情忽又一冷,兀自摇头:“不对!老子乃是天子近卫,若没这条伤腿,焉知能不能做到统率三军,建功立业的大将军?”
他眼神中恨意渐满,咬牙间凶相毕露。
一个身体残缺之人,妄谈什么建功立业、统率三军,乍听来是痴人说梦。
可赵春此刻的话,绝非虚言妄语。
实则,他本身就是“天子近卫”,早在朱元璋还未打下天下前,就已跟在朱元璋身边,那时的他,当然不是如今这副残缺模样。
高大魁伟,一身武艺傍身,也算是亲卫队伍中的佼佼者,只可惜,鄱阳湖一战,
赵春奉命参战,却意外负伤,被打断了腿。
战时医疗条件有限,他虽是侥幸活命,可却落下终身腿伤,再无法上战场杀敌。
虽是一瘸一拐仍能行路,但已无法行武打斗。
武夫失去武力,便等于没了半条命。
好在,彼时的朱元璋对自己人还算厚道,又或许刚刚开国立足未稳,需得收拢人心……
总之,赵春被安置到地方卫所,一干便是十多年。
一个残废之人,官居指挥使一职,他的官途也算是到头了,接下来的半生,只能守着这副官身,等着传袭后人了。
了无希望的生活,自然会消磨人的意志。
渐渐地,赵春没有了昔日闯劲,开始安于享乐。
有人享乐,自有人在背后受苦,他赵春能过得如此淫靡奢华的生活,当然离不开手底下军户的孝敬。
就比如此刻,赵春刚穿好裤靴,一瘸一拐走到前衙时,已有几个千户官等在那里。
一见赵春出来,几人赶忙起身,拱手笑着迎来:“指挥使大人,几日不见,又英伟了不少啊!”
“大人雄姿英发,实是我扬州卫之福!”
“有大人坐镇,我赣州一地安危无虞!”
一番夸赞吹捧后,几个千户官又从袖口掏出银袋,双手托着奉上道:“这是上月例银,特意奉上,望大人笑纳!”
屠龙者终变恶龙,这是再老套不过的故事了。
同样的变化,也在赵春身上发生。
此刻,千户们双手托上钱袋,口中道着“例银”,实际就是层层搜刮上来的孝敬。
千户们大小也是个军官,这笔钱当然不是出自他们身上,而是那些底层军户们的血汗钱。
或是军屯租钱,或是军户月饷克扣,总之这里每一两银子,都带着基层军户的血汗与泪水。
此刻,赵春接过这些血汗银钱,掂量一下,立时面泛不满道:“怎么这么少?”
千户们赶忙上前,赔着笑脸解释:“这才刚开年,大家伙手里都不宽松,还望大人莫怪。”
赵春冷笑两声,脸上横肉随着微颤:“不宽松?真到了发饷的时候,老子手里也不宽松……到时候你几个可也莫怪!”
身为扬州卫一把手,下面诸千户所、百户所的军屯收益、饷银分配,全是他赵春做主,他当然有资格拿捏手下诸将。
一听这话,几个千户都慌了,赶忙拱手道饶:“这月先且欠下,下月再补上,还望大人见谅,下月定会尽早奉银,将欠下的都补齐!”
几个千户好一番哄求,赵春这才收敛怒容,道:“也罢,这事且就了了,待下月若还这么点,仔细叫你们好看!”
他正自掂着钱袋训斥下属,却忽听堂外传来通报声:“大人,五军都督府急令!”
扬州属于应天管辖范围,因而扬州卫直属中军都督府管辖,五军都督府的急令,他赵春可不敢怠慢。
收起钱袋,赵春赶忙走出门去。
几个千户刚刚逃过一劫,此刻正自唏嘘抹汗,庆幸这急报来得及时。
可脸上汗还没擦干,赵春竟又走回来了。
赵春腿脚不好,平日为掩藏残缺,走路极慢,可此刻他一瘸一拐快步走回,竟是毫不遮掩,这倒惹得众千户们一阵好奇。
再看赵春面带愠怒,快步走来时,将那手上命令攥得皱巴一团,众人立时知晓因由,显然,他的愤怒出自这份命令。
众人赶忙凑上前去:“大人,出了何事?”
赵春气咻咻坐下,将命令直接往地上一扔道:“娘的,五军都督府里的那些大爷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端端搞什么军制改革?”
众人赶忙俯身将这份命令捡起,展开细看。
这一看,众人骇得面色煞白。
上面写着,五军都督府下令,裁撤各地卫所,卫所所有军官、军户,俱都下放村镇,另任他职。
在场众人,俱是各卫所主官,平日里吆五喝六、吃香喝辣,过得可不快活,若这卫所裁撤,他们的舒坦日子可算到头了。
“五军都督府里的那些公侯这是怎么了?脑袋叫驴给踢了?为何下此昏招,砸了自家兄弟饭碗?”
“也不知这事是哪位爷用脚脖子张罗出来的,当真臭不可闻!”
“休得妄言,那些公侯也是我们可谈论的吗?”还是有眼尖的,连忙喝斥道。
闻言,众人顿时反应过来,后怕不已,这些侯爵公爵,随便一个伸个手指头都能碾死他们,哪是他们可敢议论的,当即连忙闭上嘴,可脸上那苦闷的表情却是掩盖不住。
唯独赵春,此刻仍满脸愤恨道:“公爵侯爵又如何?他们哪一个没享受过下面人孝敬?怎么这会儿不顾兄弟们死活了?”
说着,他更是“砰”地怒砸桌案,咬牙道:“老子当年从龙时,他们说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挖泥巴呢!”
好汉不提当年勇,这话在赵春这里显然不适用。
他的一切身家地位,全来自这份光辉履历,自然要时提时新,他自恃从龙有功,口舌上自不畏惧那些京里权贵。
不过也有聪明者一眼就看了出来,当即表示道:“大人,军制改革如此大的事,五军都督府恐怕没法作主,这应该是陛下亲自拍板的!”
“陛下?”
赵春顿时眉头一皱,托腮呢喃起来:“陛下莫不是……老糊涂了?他就不顾及咱们昔年替他卖命,要抛咱们这些老兵将于不顾?”
妄议天子,这显然是大不敬之举。
刚刚谈及京中权贵,诸千户就已骇得连连打阻,此刻自更不敢接话了。
众人紧闭嘴巴,瑟瑟不敢吱声,只眼观鼻,鼻观心。
心中祈祷着,这话万莫传扬出去,否则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难逃一死!
……
对军制改革之事,赵春是一万个不满意,他本是没指望再往上爬,行事自然放纵些,即使是五军都督府的命令,他也不愿意接受。
近几日来,赵春可没闲着,他四下活动,打探周遭卫所的口风,大抵,还是对改革之事心存不满,惦记着能否抱团取暖,劝五军都督府收回成命。
这一番活动,收获可是不少。
所有卫所的军官们,没一个不骂嚷怨愤的,眼看怨声载道,赵春暗生心思,便想着撺掇众人联名反对。
毕竟是国朝大计,他总不能明着反对,便想着,将军官们的“苦楚”具折细禀,再联名上奏,希望上面看到卫所的“苦处”,能改变心意。
这份折子,用语当得谨慎,尺度当得拿捏到位。
赵春埋头写了几日,终于将之写好。
这日一早,他刚一起床,便命人传来心腹手下,待要将这折子送至其他卫所,可还没等到手下人过来,竟听见院外传来呼喝。
“你们是何人,敢擅闯我扬州卫?可知擅闯卫所,乃是杀头的死罪吗?”
呼喝声只响了一遭,便戛然而止,随即又是急促的脚步声。
赵春听这动静不对,刚起身拖着瘸腿要去看看,就见院中走来一队锦袍官军。
“你便是扬州卫指挥使赵春?我等乃是天子亲军锦衣卫,今日前来提你回京问话!”
一听锦衣卫之名,赵春骇得差点没摔下去,他自是知道,这锦衣卫何等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