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空指点叶落烟雨

第两百二十七章 张正常的忧虑(二合一)

夜已深了,龙虎山上却依旧灯火通明。

正殿之中,一个头顶高冠,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长身而立,此人正是龙虎山当代大天师,张正常。

此刻,张正常站在殿门口,忧虑眼神正朝门外瞭望,似在等候着什么,明黄烛火映衬下,张正常的脸色显得格外暗黄。

他手中攥着一封书信,抬头瞭望之际,不时低头看信,每看一眼,眉宇间凝结的忧色,便更深一分。

“大哥,你找我?”

正在这时,急促脚步声中,又一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这人脚步虽急,面相倒还镇定,至少比张正常要冷静沉稳得多。

一见这男子到来,张正常的眉头更蹙紧了几分,眼眸中更多了些责备道:“正道,你来了,看看这个吧!”

说着张正常将手中书信递出,交到他这同胞兄弟手中。

一面递信,他还一面抱怨着:“哎!为兄早已提醒你,让你勿要生事,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朝廷派来的钦差已经到了丰城县了。”说话间,他叹息不已。

不得不说,龙虎山在江西的势力真大,陆羽白天才在丰城县暴露了身份,晚上龙虎山就收到了消息。

“区区一个小钦差,大哥怕他作甚?”张正道接过信,漫不经心看了两眼,嗤笑着说道。

张正常赶忙上前,瞪眼道:“你可不要小瞧这个陆羽,此人乃是天子腹心,年纪虽轻,却极为干练,手段何其厉害,此前那江宁县的税改,便是他一手促成!”

“江宁县地处应天边上,有朱重八压着,这个陆羽要想推行税改,自然非常容易,可这是江西,强龙不压地头蛇,我龙虎山在江西耕耘数百年了,还怕这小小钦差吗?”张正道眉宇轻扬,一脸戏谑,举手投足间恣意洒脱,显然对此事毫不在意。

“咳!咳!咳!正道,陛下敢派这陆羽前来江西清查民变,主持税改,这人自然有些本事,你莫要小瞧了他!”张正常却是愈发焦急,急着开口劝慰,却又因身子不济,连连咳了几咳。

他连声提醒,却不料张正道仍一脸轻慢。

无所谓般摆了摆手,张正道冷笑道:“来了就来了呗!大哥放心吧,那陆羽绝对查不出什么来的!”显然他依旧没把陆羽放在眼里。

“你……”

张正常气得面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他连连捂着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正道却不管不顾,犹在高声叫嚣道:“这陆羽只是好运救了朱重八一命,然后借此结汇当了个县令,实际上能有多大本事。”显然在得到陆羽被派为钦差来江西巡查时,龙虎山就已经查清楚了他的底细。

“莫说他一个年轻后生,便叫那朱重八来,看他能耐我何?想收咱龙虎山的税,哼,下辈子吧!”

月夜寂静,夜风清冷。

习习晚风吹过,将张正道的叫嚣声,吹遍了整座大殿。

阵阵回响之下,张正常终于忍不住了,他上前半步,慎之又慎道:“正道,休得胡言!岂可妄议天子!”

张正道冷哼一声,昂首道:“他朱重八能干出欺压龙虎山的勾当,还怕人议论?哼,若非是他欺人太甚,我又何苦闹出这档子麻烦事?”

税改之事,对于平民百姓自是好事,可他张正道掌管着龙虎山外门田产,这税改简直是从他嘴里夺食,因此,他才会让人去挑唆那些乡民,反对税改。

不过可惜的是,张正道玩脱了,直接酿成了民变,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而且在民变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屁股擦干净了,就算朱元璋想查也差不多他的。

“唉,你这是何苦呢?民不与官斗,我们龙虎山根本斗不过皇室的,这道理你难道不懂?”张正常哀叹一声,摇头道。

张正道翻了个白眼道:“他朝廷能拿我如何?当下整个江西的百姓都不服税改,他有本事将咱江西一窝端了不成?”

“治不了江西,还治不了咱龙虎山?”

张正常苦口婆心道:“若真叫他拿了证据,查出民变事因,我龙虎山便有灭顶之灾了!”

颤巍巍捂着胸口,张正常的脸色愈发苍白道:“想当初……若非我眼光独到,咱龙虎山指不定会是怎般光景……”

情至诚处,他又深叹口气,似在感慨时世不易。

却不料,张正道一声轻嘲,叫他这感慨烟消云散。

“哼,大哥的确眼光独到吗?那朱元璋是创了一番基业,可结果呢?”

说话间,张正道瞄了眼自家兄长,又回头朝大殿正上方的祖宗绘像拱了拱手:“我龙虎山传承了数百年的天师之名,活生生叫那朱重八给扒了去!”

此言一出,张正常眉头一皱,脸上现出苦涩,天师之名被朱元璋剥夺,这是他张正常一辈子的痛。

此刻被自家兄弟戳中要处,张正常已是愤恼交加。

却不料,张正道不知见好就收,仍要冷言嘲讽道:“天师之名在你手中丢了,我看你日后到了地下,拿何颜面去见我列祖列宗!”

这句嘲讽,终是打破张正常的心防。

张正常当即暴怒而起,指着自家兄弟道:“难道你此番挑唆乡民,最终酿造出了民变,最后引来朝廷剿我龙虎山,就有颜面见祖宗了?”

“他朱重八是要断我龙虎山命脉,还要一再退让?难道如兄长这般怂包,便能保住我龙虎山了吗?”张正道岂肯认怂,梗着脖子咬牙。

“你……你……”这句怂包,叫张正常怒不可遏,他指着张正道一连说了数个“你”字,却是再骂不出声来,倒并非他顾念兄弟情谊,实是此刻怒气上涌,叫他一时喘不匀气。

捂着胸口猛喘了几口大气,张正常终是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一发不可收拾。

剧烈咳嗽中,张正常的脸色惨白如纸,气息也愈发微弱。

一连咳了半晌,他终是渐渐平息下来,但此刻他已气弱如丝,身子摇摇欲坠,只能扶着殿门稳住身子。

眼看张正常如此虚弱,张正道终于停下了嘲讽,但他仍不肯认错,只冷眼守在一旁。

张正常的气息渐渐平稳,脸上也渐渐恢复血色,他终又开口道:“事已至此,再去纠结对错已无意义,记得把屁股擦干净,绝不能让朝廷查到我龙虎山头上。”

张正道咬了咬牙,振声道:“不必兄长记挂,这件事我自会料理妥当!”

“料理妥当?你怎么料理妥当?”张正常哀叹了口气道。

张正道负气冷哼,将身子转向门口道:“便是瞒不过朝廷,又能如何?真出了事,我自会一力承担,不会连累龙虎山,更不叫你张大天师为难!”说着,他道袍一拂,大步走了出去。

张正常目视其离开,深叹口气,一脸无可奈何。

“不连累我龙虎山?说来容易……哪有那么简单?”

张正常摇了摇头,心中无限哀痛。

他张正道是龙虎山长老,是他张天师的胞弟,与龙虎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东窗事发,龙虎山又岂能撇清干系?

一念及此,张正常只觉头晕目眩,浑身涌起倦意,他转身正要回房歇息,却见身后走出个年轻人来。

这人个头与张正常相当,但生得身形瘦削,面有幼态,一望而知年不过弱冠,此人龙虎山下一代传人,张正常嫡子,张宇初。

这张宇初可不简单,他乃是龙虎山历代天师中最博学者之一,有道门硕儒之称,擅画墨竹,精于兰蕙,兼长山水,洪武十三年,此人敕受“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

光范大真人”,总领天下道教事,当时他可才二十一岁。

永乐元年,永乐大帝朱棣命其陪祀天坛,永乐四年,敕谕编修《道藏》,永乐五年,三次建斋箓于朝,朱棣有器物厚赐,并给驿券还山,从这些事迹就可看出此人简在帝心。

“父亲……”

张宇初面带关切,走上前搀住张正常,温声道:“二叔他……”

张正道赶忙摆手道:“无事,我与你二叔因些许小事争执几句,无甚大碍!”

此事至关机密,又牵涉到龙虎山的未来,张正常不想将这麻烦丢给自家嫡子,徒惹他伤神。

但张宇初立刻摇头,轻笑道:“事已至此,父亲还要瞒孩儿吗?”

他望了望张正道远去方向,轻声道:“朝廷下令清丈田地,摊丁入亩,我龙虎山首当其冲,没几日,广信府便闹出民变……这种种事迹,再加上今日所见,显然这一切都是二叔所为。”

轻描淡写间,张宇初竟将此事分析得丝毫不差。

张正常登时大惊:“你已知晓此事……”但很快他就恢复平静,想也是,自家嫡子如此聪敏,怎能看不出这民变因由?

张宇初却又道:“听说朝廷已派了钦差前来……想来那钦差已经到了江西了吧?”

“你这也知道了!”闻听此语,张正常又是一惊。

张宇初点了点头:“知悉此事与我龙虎山有关,孩儿自是严加关注,这次来的钦差很是了得……只怕二叔他……”

他眉宇微蹙,显然对此事前景极不看好。

张正常心下苦涩,叹气道:“你二叔的脾气素来如此,死到临头,仍要强自逞能……”

张宇初眉头一凝:“他这么做,可是会给我龙虎山带来灭顶之灾呀!”

“唉,我自是知晓,可他是我的手足兄弟呀!”张正常低叹说道。

“父亲!”

张宇初抬起头来,眼神极是坚定:“若到万不得已,父亲可千万莫要心慈手软!”

“你的意思……”张正常一愣。

张宇初双目微凝,眸中更逼出锐利锋芒道:“手足亲情固然要紧,可我龙虎山几百年的祖宗基业,更不能断送!”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到了必要时刻,必须要与张正道切割,以保龙虎山基业。

“这……”

张正常稍一迟疑,但很快将牙一咬,将眉头一横,他重重一叹,扼腕道:“也唯有如此了!”

………………

三日后,南昌城门外。

黄土垫地,净水洒街,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城门口一派喜气。

这驾驶,一望而知,是在迎接大人物。

再往近处,那城门外路口处人头攒动,到场之人,皆是名动省府的大人物。

江西布政使李宜之、都指挥使唐胜宗领头,再往下,则是盛壮出迎的省府一众官员僚属……可以说,除了此刻尚在广信府平定民乱的按察使熊泰外,其余省府官员全都凑齐了。

这般排场,可谓给足了来客面子。

众人齐聚于此,只因为迎接天子特派,钦差上使,奉旨巡察江西一应事务的陆羽。

队列前侧,李宜之与唐胜宗二人一前一后,正小声嘀咕着。

这二人一人主政,一人主军,原本地位相当,可江西并非关防要地,军事主官其实无甚军权。

真论起来,李宜之这布政使的地位,其实是要稍高一些的,但此刻,二人一前一后,李宜之稍退后半步,独独将唐胜宗的凸显在前,倒显出两人身份差距。

倒并非是李宜之为人谦让,只因他知晓的这位都指挥使,可并非普通的地方要员。

唐胜宗,淮西二十四名将之一,早

在建国之初就受封延安侯,只可惜,开国不久,他便因坐擅驰驿骑,被夺爵降职。

虽没过两年又成功复爵,但一直不大受朱天子待见,常被派发往各地任职,这两年,他便被安在这江西,任职都指挥使。

虽说这江西都指挥使在地方也算是大官,但相较于唐胜宗的光辉屡历,却是稍显寒酸。

与其资历相当的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等人,要么拥军镇边,执掌军权;要么坐镇京师,安享清福,就唯独他远离了京城。

要说心里没怨恨,自是不可能的。

是以,这唐胜宗每每回京述职,都要拉着陆仲亨、费聚几人苦诉衷肠。

久而久之,他也借着陆、费二人的关系,搭上了胡惟庸这条线,成了胡相府上的座上贵宾。

而江西主官李宜之,正是胡惟庸一手提拔的。

这二人都算是胡党的一员,自然早已站到了同一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