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八章 接风宴,试探?
此刻,李宜之探头观望,见官道上一片平静,面色稍显焦急道:“这钦差大人怎么还没到?”
“急个什么,他还能再躲一次?”一旁的唐胜宗环手抱臂,神态悠然,显得要镇定许多。
说起这“躲”,李宜之面露苦涩,摇头叹起气来:“这陆大人倒也怪,到了江西,不往咱南昌府来,偏生往那丰城小县里去。”
他摊了摊手,做出个无奈姿态道:“若非是那丰城县上报,咱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这话虽隐隐带着怨气,但更多是无奈,尚未表露出愤怒不满来。
相较之下,唐胜宗就直接得多,他冷哼一声,朝官道方向翻了个白眼,冷冷说道:“人家此行前来,可是要查这民变因由的,你说他为何要跑到丰城去?”
说话间,他朝李宜之瞥了一眼,自问自答:“还不是为了查这民变具体缘由?”
说是查民变具体缘由,实际上也就是不相信这江西省的官员了,这一点,李宜之当然心知肚明。
“哼,看来这陆羽来者不善啊!”李宜之冷声一哼,语气较先前森冷了许多。
唐胜宗一脸不屑道:“怕个什么,便叫他查,又能查出什么名堂来?”
李宜之讪讪一笑,兀自将胸膛挺了挺道:“那是自然,咱行得端站得正,自然不怕人家调查……”
眼看唐胜宗没有搭话,李宜之眼眸略转,又凑上前道:“侯爷,你常在京中来往,该是听过这陆羽的名字,此人……究竟有何能耐,能得天子如此赏识?”
小小年纪,自县令一朝升作钦差大人,可谓荣宠无限,这般恩宠,满朝上下找不到第二人。
“还能因为啥,不就是替陛下挨了一刀么!”唐胜宗撇了撇嘴,有些酸意。
眼看唐胜宗面有不忿,李宜之眉眼微一挑动,嘴角轻斜道:“的确,可谁让人家命好呢,叫陛下看上了哩!”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却一下子点燃了唐胜宗内心的妒火,他气得将胸口一拍道:“真要论起来,咱当年征战沙场,浑身上下哪处没挨过刀?”
一个浑身负伤,却要遭陛下嫌弃,被丢到这江西来;另一个只挨了一刀,就得了天子赏识,被委以钦差上使。
现如今,那陆羽前来江西,巡察政务,唐胜宗还得老老实实跑来迎驾,小心伺候着,这上哪儿说理去?
眼看唐胜宗火气越来越大,李宜之偷偷扭过脸去,遮掩去嘴角的笑意。
此前领了胡相的任务,要弄死陆羽,但李宜之却并不想亲自动手,如今有这唐胜宗在,倒可以激一激他,挑唆其与陆羽的矛盾。
若真激得这唐胜宗心下暴怒,出手将陆羽弄死,自是再好不过了。
既完成了胡相交代的任务,又免得沾一手血腥,岂不美哉?
他这边正打着小算盘,那边唐胜宗已气恼至极,瓮声瓮气骂了起来:“那小子怎么还不来?当真摆起钦差架子来了?”
“早晚都要来,也不急这一刻……”李宜之连忙上前说道:“趁此机会,咱还是好好想想,待会儿如何接待这位钦差大人,将这次民变之事给应付过去吧!”
这次民变虽不是他们主使,但真要查起来,在场的至少都有姑息怠慢之过,若叫陆羽查实,只怕没人能讨得了好。
李宜之忧之甚深,反倒唐胜宗一脸无畏,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当即他大手一挥,冷哼道:“怕个什么!先照老三样给他来一轮,几杯黄汤下肚,他还能清白走出咱南昌府?”
“这……能行吗?”李宜之眉头交叠。
“行不行的,且试着看看,若是不成,咱再想其他办法……”说着,唐胜宗一把拍在李宜之肩头上,这一掌下手没轻没重,李宜之被拍得龇牙咧嘴。
他正
自揉着肩头暗暗叫苦,一抬头,却见唐胜宗咬牙切齿,满眼都是杀意,李宜之心下一惊,既而又喜。
唐胜宗冷眼微眯,伸手握了个拳头,狠狠攥紧。
站在李宜之的角度,他那一拳恰好捏在官道上,横生将整条官道,连带那陆羽乘坐的车马,一并捏碎。
“来了来了!”
正自观望唐胜宗那攥紧的拳头,李宜之余光一瞥,却见拳头之下,一列车队缓缓驶来,那马车披红挂幡,周遭围着一群侍卫,显然是陆羽的仪驾。
“赶紧的,奏起来,吹起来!”
李宜之赶忙回头,招呼着仪仗队列敲锣打鼓,挥动起彩绸。
接着,他又招呼着手下众官僚上前接驾。
“下官江西布政使李宜之、都指挥使唐胜宗,携江西僚属,恭迎钦差上使!”
便在这齐声恭迎之下,车队缓缓驶近,随即只见陆羽从马车上慢慢走了下来。
此番前来,原本陆羽还打算在丰城多待几日,多了解地方民情,只可惜因那刘家村之事,提前暴露了身份,既然都被知道了,再隐藏身份也没啥意义。
而且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只有在南昌才能搞清楚,因而直接乘坐马车从官道赶往南昌。
在锣鼓声中,陆羽大步走近,当先便朝二人拱手致意道:“藩台大人,延安侯,两位莫要折杀本官了,您二位可都是镇守一方的要员干将,岂可如此多礼!”
一通客套话还不算完,他更上前两步,亲自搭手扶起二人,这态度……倒还算平易近人。
李、唐二人略僵了僵,忙笑着拱手:“陆大人奉旨巡察,代表的可是朝廷,是天子,我等怎敢怠慢。”
陆羽一摆手,仰头笑道:“藩台大人说笑了,我陆羽不过一介后生,仗着天子青眼才混了个奉旨巡狩的活儿……如今到这江西,也不过走个过场,哪敢摆什么钦差架子啊!”说着,他兀自捧腹,大笑起来。
只可惜人家都是捧腹而笑,他这腰板儿太细,捧了半天没捧到肚子,只能将那钦差玉带提了又提,姿势没摆足,但脸上笑容倒很到位,他这一番态度已彰显无疑。
在场官员无不长舒口气,心中暗道这小钦差倒也不像传说中那般难对付,而李宜之、唐胜宗二人也有些懵逼,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震惊。
这陆羽咋和事前想的,不大一样捏?
这哪里是初入官场的莽撞少年?这分明是官场老油子嘛!
“藩台大人?延安侯?二位何故这般表情?”二人正自懵逼,却见陆羽探头过来问道。
“唔~”
李宜之忙直起身,伸手招呼着:“今日站得久了,腰腿撑不住了,叫陆大人见笑了!”说着,他忙捶着后腰,作腰酸背痛状。
而唐胜宗也讪讪一咳,活动着手脚。
“倒是我的不是了,今日来得太晚,叫二位大人久等了。”陆羽当即拱手表示歉意,两人也赶忙赔笑,将这一茬意外揭过。
随即陆羽又将平安拉了过来,引荐道:“这位是右军都督佥事平安,想必二位早有耳闻。”
唐胜宗与平安曾时昔年战友,岂会不认识,便是李宜之未曾与之共事,也早听过这平安大名。
二人赶忙与平安拱手问安。
待几人见过礼,陆羽拉着平安,略有责备道:“平大将军,这回你可真得向这二位大人请罪!”这话说来似嗔似怨,带着半开玩笑的口吻。
在场之人全都懵逼,一时竟不知他意在何故。
陆羽却又笑道:“原本我早要来南昌,是平大将军非说要到地方县镇去看一看,才耽搁了日程。”
他竟将前提暗探的锅,直接丢给了平安。
二人不知缘由,一时不好分辨。
倒是平安愣了片刻,讪讪拱手:“陆大人批评的是!”说着,他又朝李、唐二人深揖一礼,口中连声告罪。
虽不明状况,但陆羽既要撒这谎,总有他的原因。
李、唐二人赶忙拱手:“哪里哪里……”
一番寒暄过后,李宜之将陆羽几人引入城中,招呼道:“钦差大人远途辛苦,今日我衙中备下薄酒小菜,替您接风洗尘!”
“还有宴席吃呀?”陆羽一听,登时眉开眼笑,他摸着肚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道:“那敢情好哇,这一路走来,天天吃糠咽菜,我肚里早没了油水了,藩台大人,你们可得多备下好酒好菜呢!”
他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倒叫两人看傻眼了。
二人对视一眼,偷偷递了个眼神。
李宜之搓了搓手,故作羞赧道:“这个……陛下明旨在先,我朝公事吃请不得奢靡浪费,是以今日这顿宴席,只备了四菜一汤,还望钦差大人莫要见怪。”说完这话,二人又偷偷打量起陆羽,观望他的反应。
却见陆羽一听“四菜一汤”,眉头便皱了起来,虽然他很快将这表情掩去,但脸上仍残留着不大满意的神态。
“这样啊……也好,也好!能填饱肚子便是,陛下曾经教导过,为官须廉解奉公,不得铺张浪费……”陆羽随即轻笑摆手,他的笑容略有些敷衍,仍残留些遗憾失望。
二人一直观望,自然将这遗憾失望看得清清楚楚,当即相视对望,彼此交了个偷笑的眼神,显然极是满意。
看来这陆羽,也不像传闻中那般清正不阿么?
既然这样,那就好对付了。
“钦差大人,这边请!”
李宜之当先引路,带着陆羽一众上了马车,朝南昌府城而去。
在他们身后,打马缓行的唐胜宗却在心中腹诽不已:“说是清正廉明,我看不过酒囊饭袋,一听那四菜一汤,那脸拉得老长,活活一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哼,且等着吧,也叫你瞧瞧,咱南昌府的四菜一汤,是个什么排场!”
一行人进入城中,便一路沿着城墙直往西北向去,没多久,便到了一处足有数十丈高的高阁楼前。
“钦差大人,咱们到了!”
陆羽一下马车,就叫眼前这阁楼气势给震住了。
只见这阁楼坐江望河,其下座为砖石堆砌的城墙结构,上方共有七层,每一层都由红木搭成,其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实在金碧辉煌,气态不凡。
陆羽站在楼下,不由看得痴了。
李宜之走上前来,笑着道:“陆大人,这便是今日宴席之所,也是我南昌府城标志建筑——腾王阁!”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唐代诗人王勃的一篇《腾王阁序》,令腾王阁名扬天下,自那以后,腾王阁便成了南昌的地标建筑。
然数百年间,腾王阁历经数次战火摧残,建了又毁,毁了再建,但都改变不了它在文人墨客心中的地位。
在此楼设宴款待,倒也对得起陆羽那钦差上使的身份。
“陆大人,请!”
李宜之当先引路,一行人上了腾王阁。
入眼所见,均是雕栏玉砌、飞檐斗拱,再往远看,更是天水一色、风光旖旎,但最吸引陆羽注意的,却并非这高阁美景,而是宴桌上的餐盘。
照说此番宴会,偌大阁楼中只置了寥寥数张桌子,每一圆桌足可容纳十人有余。
这么大的圆桌上,竟只摆了四个餐盘,只摆四个盘子,并非是餐盘不够多,而是桌子不够大。
换言之,是这餐盘太大,每一个餐盘足有马车车轮般大小,若换作寻常
酒楼中的四方桌,怕是只能摆下一个盘子。
“嚯,今日这顿接风宴,分量可够足的啊!”
陆羽乍登阁楼,老远看到这硕大餐盘,不由瞪大了眼,作惊愕状。
李宜之嘿嘿一笑,与身旁唐胜宗对视一眼后,方才虚手一引:“钦差大人,请上座!”
待陆羽坐上了桌,才看清这餐盘全貌。
原来,这每个餐盘中间,另有分隔,将这圆形餐盘隔成四面扇形碟,每一扇形碟中,都盛着一道菜肴。
看似只有四个餐盘,可这桌上足有四四一十六道菜,每一道菜,俱是色香味俱全。
比如那第一大餐盘中,盛的是“玉马升腾”、“腾阁秋风”、“乌龙吐珠”、“洪崖丹井”等四道本地名菜。
第二个盘中,则是“泸溪斑虎”、“清蒸江瑶”、“五彩膳饼”、“章江晓渡”等四道江河水鲜。
第三、四个盘中,也一应如是,均是世间难得的珍馐美馔。
另外,在这大圆桌之侧,另还有置着一缸巨瓮,其中也盛着四类精美汤肴。
如此奢华丰富的菜色,着实可称得上是豪宴。
这与李宜之先前所言“四菜一汤”,可算相去甚远。
李宜之介绍完菜色,便与唐胜宗一起,默默注视着陆羽,观其反应。
陆羽显然也被震惊住了,愣了片刻,方才回恍过神来,但他并未露出半分不满,反而眉开眼笑道:“好一个四菜一汤!美景在侧,佳肴当前,这顿接风宴果真痛快!如此盛宴,当真叫诸位大人费心了。”
闻言,李、唐二人当即暗松口气,彼此对视一眼,旋又向陆羽陪笑起来。
“陆大人,这宴席……您可还满意?”李宜之犹有担忧,再温语试探起来。
陆羽哈哈一笑:“自是满意,满意得很啊!”
“不过……”
他面上堆笑,朝李宜之连连抖眉道:“如此靡费,着实叫本官心下不安啊!藩台大人,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啊哈哈哈!”
嘴中说着“下不为例”,可那满脸笑意显然召示他心中的喜悦。
李宜之等人自然深谙这种场面话,忙赔笑拱手道:“谨遵钦差大人教诲!”
一场筵席,便在这轻松热络的氛围里揭开,桌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尤其陆羽,非但吃得满嘴是油,还屡屡起身举杯,与江西官员把酒畅谈,好不快活,他这番恣意散漫态度,自是搏得江西官员一致好评。
一直到酒宴过后,送走陆羽一众,唐胜宗犹是喜不自胜。
“嗝!”
“原以为是个……是个狠角色……嗝!”
“却没料,也是个……嗝……酒囊饭袋嘛!”
“李大人,我看这次巡察江西,怕也只是走个过场,不足为虑!”
吃饱喝足,唐胜宗红光满面,酒态尽露,他一面打着酒嗝,一面拍着李宜之的肩头,谈笑间一副得意姿态。
此番酒宴,正是江西官场的老规矩,所谓“四菜一汤”,实是极度奢华的丰盛宴席。
在当下朱元璋严禁奢靡的制约下,如此豪宴当然不合规矩。
而拿这豪宴试探,就是想看看陆羽的反应。
倘若他当真清廉如水,理当立即站出来反对,痛斥铺张浪费行为;可若是他非但不反对,反而安之若素,那便是有意向同流合污,即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而陆羽今晚,不光是安享盛宴,更在酒桌上与众人言笑晏晏,把酒畅谈,他这般表现,活脱脱一个好吃懒做的庸官懒吏。
这一点,自然令唐胜宗开怀不已,而一旁的李宜之,却只是敛笑自忖,没有唐胜宗那般放松戒备。
在李宜之看来,陆羽今日表现固然可喜,却仍不足排除其作戏的可能。
心中自有计较,李宜之并未出言提点,他只趁唐胜宗仰头大笑之际,扭头幽幽瞥望几眼,看向唐胜宗,李宜之的眼中阴光骤闪,似有其他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