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266章 京师大学堂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从陛下的方略来看,唐人旧诗大错矣。即便隋炀帝不纵情享乐,以六年之期,强挖运河贯通南北,岂不伤民?”

“改为数十年为限,日积月累之下,高山能挖穿,大海能填平。黄河复道,于国无损,此事多半能成。”

“更难得可贵的是,在此事上陛下不急躁,不求快,想出错都难。真是令人老怀大慰……”

黄河复道这么重大的工程,需要集中全国之力,多个部门的配合,而不止是潘季驯、万恭这类技术专家。

单纯朝议,就召开了多次,争论工程的可行性。

一开始还只是几十名廷臣,后来就连中下品级的京官都参与了进来,以本部门的视角畅所欲言。

并非朱翊钧想要退缩,而是他在表面上对臣子的一种“尊重”态度。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仇寇……

哪怕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决断,如今也学会了在面上充分尊重臣子们的意见,不能独断专行,想一出是一出。

尤其是这种大事,本来就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他只需要扶持复道一派,出声造势,再顺势拍板。

很快,经过几次朝议,报纸上终于刊载了朝廷决心启动这一工程的计划。

自此之后,天下臣民皆可共议此事,查缺补漏,献计献策。

若有自认才学上佳被埋没者,亦可赴京参与一场实学考试——除了明年万历十四年最后一场传统科举之外,朱翊钧还决定在明年秋季再考一场。

不算特恩开科的科举,因为这一场考试无需任何资格,考试通过之后,也得不到任何功名。

而且与科举不同,考试内容与四书五经没有半点关系,只有一些数学、理化、土木、机械等与之相关的内容。

为了让黄河复道的工程更加科学有规划,他需要大量相关人才。

经过他十几年的不断努力,这类内容都被实学涵盖在内,通过报纸以及各类相关书籍,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

虽然还没有成体系正规化的新式学校,但是各地都有这种自学相关知识的人才。

哪怕科举经过了变革,为了与现实妥协,他仍旧需要保留大量传统内容。一些偏科严重的人才,就无法在这种科举中脱颖而出。

无论是招揽这些人才,还是激励更多的年轻人投身实学,这一场考试,都很有必要。

考试通过者,虽然没有秀才、举人之类的功名,却能够得到一张录取通知书,得以进入皇帝最新开办的京师大学堂!

……

万恭作为黄河复道派的老牌高官,回到京师后一直都很忙。

他不是接受皇帝的召见,就是与同僚会晤,独自一人的时候,还会重新整理自己过去治河的经验,总结成册,或是写几篇文章,驳斥那些反对人士……

一日晚间,万恭终于写好了一篇文章。他揉揉双眼,轻轻捶了几下发酸的老腰,突然想起之前朱翊钧的嘱咐,为了这项工程,他也得养好身体,努力多活一些时日。

于是万恭走出书房,在院子里缓慢的打了一套五禽戏。感觉身体略微发汗,精神更足。忽得发现孙子的房间还亮着烛灯,于是好奇的走了进去。

孙子万燝还年轻,前不久才考中秀才,是家族后辈中最有希望成才的一个。让他陪自己一同上京,主要是为了让他见见世面。

正逢科举大年,天下英才汇聚京师。就算没有登科中进士的,下一科、再下一科未必不成。年轻人多结交一些朋友,对未来的发展有好处。

自己已经年老,儿子又不成器,为了给后人搭桥铺路,万恭煞费苦心。

见孙子一手拿书,一手握笔,聚精会神的模样,万恭满意的点点头。

年轻人,就该有这种用功苦读的劲头。

孙子才多大的年纪,这个年纪怎么能睡得着觉?

至于些许烛火灯油钱,并不重要。

万恭虽清廉,可品级够高,在他致仕退休后,仍旧能够过上还算不错的生活。

按照朱翊钧的说法,就是君子固穷,不代表只有穷者方为君子。

按照之前朝廷发放给官吏的薪水,只能过上较为窘迫的生活,尤其是京师物价高,花销大,强行要求官吏们过清贫的生活违逆人性,过犹不及。于是朱翊钧根据国库和社会的发展情况,这十多年已经加了两次薪俸。

加了薪俸后,对于清查贪腐的力度也变得更大。

吏治更加清明,与此多少有一定的关系。

摇头将杂乱的思绪抛开,万恭直接开口问道:“我的好孙子,读的什么书,竟如此用功?”

正好近日繁忙,一直没有考教孙子的功课,可不能落下了。

“回爷爷的话,孙儿读的是《关于万物之力的简易说明》。”

“嗯,力的……什么?”

“是一本讲解力学的书,按照书中所讲,万物之中,都有力的

存在。”万燝放下书册和笔,双目炯炯有神,兴奋解释道。

“有引力控制空中的物体自然下坠,而不是无度升腾。鸟儿想要飞翔在空中,是因为扑棱翅膀,给了空气一个作用力,由空气提供了一个反作用力。就连物体内部,也有一种内部的力,这就是为什么大木往往在砍伐之后,要阴干停放几年,方才能够使用。就连爷爷您治河时,河水冲击堤坝的案例都有……”

万恭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应该是一本实学书籍。多半是孙子趁自己不注意,在城里的书店买的。

虽不是四书五经,多年熏陶之下,万恭对此并不陌生,也不像一些同年龄的老顽固一般,认为这类书籍宣扬的内容是邪魔外道,十分抗拒。

“嗯,实学之书虽然没有记载圣人言论,不过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闲暇之时,可以读上一读。”

等到孙子乖巧点头应是,万恭话锋一转:“但是你需记得,科举才是正途,陛下纵然有所变革,也要等你熟读了四书五经,有了功名成为进士,方能一展宏图。”

闻此,万燝犹豫片刻,终于道:“爷爷,我想……我想试着参加明年的考试。”

“哈哈,我的好孙儿,你可是读书读糊涂了?要等你中举,方才能够参加会试,进而上殿得见天子。”

“不是的,爷爷,我想要参加明年陛下开的那一科实学考试,然后去大学堂读书!”

闻言,万恭的笑容缓缓消失,面色稍有不虞。对于这个大孙子,他寄予厚望,平时疼爱有加,不忍说重话。但是涉及子孙后代,他不得不说。

“胡闹,你是要走正路考科举的,去学堂读书,只会空耗时日,耽搁自己的前途!”

“孙儿并非胡闹,”万燝摇头,语气更加坚决:“爷爷难道您忘了吗?陛下月前在报纸上所言——黄河复道,非同小可。需要内阁、五府六部、七寺、几十个州县、十数万工匠、过百万百姓的通力合作,总而言之,需要一个伟大的国家!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新开的大学堂,就是要从天下选拔可用的人才,用在黄河工程上。

爷爷提议黄河复道,如今多年宿愿终于得偿,孙儿愿效仿爷爷,为国出力,让黄河回到它该在的地方!”

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

万恭听得都有些心驰摇曳,感慨自己终究是老了,不如年轻人有激情有魄力。

他在心里思量了半天,方才循循善诱道:“爷爷知道你的志向,也明白你对实学有兴趣,更清楚知道陛下大兴此学。

但是科举取士,深入人心数百年。

以陛下之魄力,都只能变革科举而不废除,就是源自于此。你若是去那个庠序学堂,就算将来进入朝堂,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不如先考中进士,再论其他。”

“爷爷此言差矣,自世庙起三途并举,举人如海瑞者都官居一品。孙子如今至少有了秀才功名,足矣。

更何况陛下改了科举之后,将来未必不会再行更激的改动。只要能够立下大功,如何不能再朝中立足?说不定将来还会有高品白身,连秀才都不是……”

一开始还心怀胆怯,可是越是争辩,万燝心里的底气就越是充足。

时代在变,在朱翊钧的不断变革之下,就连科举对于一些年轻人的吸引力,也没有过去那么大了。

万燝在京师生活几个月,确实大长见识,心态和过去在老家读书的时候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就连过去从来不敢反驳的爷爷,也敢正面争上几句了。

借这个机会,万燝壮起胆子,将心底藏了好久的话都一口气说了出来。之后他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爷爷的责罚。

“大不了挨几下戒尺,或者是跪上一个时辰。”

万燝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预料中的责罚,他意外的睁开眼,发现爷爷一脸的疲惫和无奈。

心中一慌,涌起一股愧疚之情,主动跪下认错。

“爷爷……”

“罢了,你起来吧。”

万恭摆摆手,让孙子站起来。

思虑片刻,他方才道:“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如今天下变化之快之剧烈,就连爷爷也看不清楚。回到十年前,爷爷都不敢相信,自己所提的黄河复道,真有能够施行的一天。

说不定几十年后,真的会如你所说,只是爷爷年事已高,恐怕看不见那一天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已经为孙子想尽了办法铺路,若是孙子不愿意走,他又能如何?

何况最后几年的为官经历,让他知晓如今的大明与过去截然不同,恐怕自己过去积累的一些经验,放到孙子身上,不再适用。

无论实学还是正在筹办的大学堂,都是陛下变法革新的产物,只要陛下不出意外,前途应当无忧。

就算出现什么意外,新主当位,孙儿最多是耽搁几年时光。无论孙儿参不参加科举,他都注定是变法革新的一脉。自己作为力主黄河复道的老臣,

一身烙印是消磨不掉的。

万燝鼻尖一酸,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被万恭打断。

“不过你刚才说的话语中,有一点错了。”

“?”万燝有些莫名。

“不是七寺,为了整治天下河道,做成黄河复道。陛下已经在今日做出决定,将工部都水司抽调出来,与河道总督衙门合并,成立水利寺,一应规制与这几年新成立的司农寺、司海寺相同。这三寺加上原有的大理寺、太常寺等五寺,岂不是八寺了?”

念头通达,万恭心中生起一丝老顽童的心态,谈笑解释道。

“中枢又要大变?”

万燝的注意力,立刻放到了朝堂的变化上。

他心中感慨,近水楼台先得月,多亏爷爷是朝中重臣。否则要等到报纸发售之后,自己才能够知道这一消息。

如同过去司农、司海、观天等机构一样,按照过去的经验,每一次朝堂出现新的机构,都代表着未来的一个新方向。

这次直接抽调了工部四司之一的都水司,将六部的一个下属机构抬升到了仅低半级的地步,可见皇帝对此的重视程度。

在过去,工部有一个“贱部”的蔑称,位列六部最末。

有一个原因,就是部内负责的都是工匠之事,被人看不起。

如今经过朱翊钧的变革,工部的地位已经比过去提升了许多。新成立的水利寺,更是会因为缺额待补,成为炙手可热的好地方。

参考司农、司海的经验,皇帝对于自己成立的部门很是重视。在这两寺历练过的官员,大多能够委以重任。

而且这个名字也很有说法,朱翊钧没有如同之前“司农”、“司海”一般的起名,或者直接挪用都水司的名字,而是特意以“水利”为名,正是为了体现水的重要性。

当然,过去工部都水司掌管的修制祭器乐器,掌管冰窑、彩绸库、征收木税、船货税等职能,都从中剥离出来,分别交给其他部门。

黄河复道是几十年的大工程,新成立的机构,亦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当万燝还在读书备考,打算进入京师大学堂的时候,一队朝鲜使臣悄无声息的来到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