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238章 自古没有万世的王朝

下有侵占土地,纵容家仆不法。

中有欺上瞒下,操纵彩票,欺骗彩民,截留用于国家公益的相关收入。

上有违逆世庙皇帝之命,违礼祭祀……

以衍圣公孔尚贤为首,孔府内外大小龌龊事接连不断,有轻有重。

就连他的庶母,都因为亲生的庶子与他利益相冲,举告了这个家主儿子。

众人知晓之后,倒是毫不意外。大伙只是感慨毕竟不是亲生的,就是绝情。不过孔府涉及的罪名不少,不差这一条。

孔尚贤就是这样想的,放弃抵抗,躺平开摆。不管外面如何的锣鼓喧天,只是躺在软塌上,晒着太阳,闭目唱曲。

“我说老爷啊,您好歹是圣人之后,难不成就这样任凭外面那帮刁民可劲儿的闹?您不着急,我看着都着急。”

孔尚贤的贴身家仆,只觉得如今的孔府危在旦夕。

像他这种家生子,贴身的忠仆,与老爷向来是同甘苦共命运。孔尚贤倒霉,他也讨不了好。

过去的曲阜,以孔府为尊。

仆随主贵,他在城内大小也算是个人物,就连许多孔家旁系后人,都要仰仗他的脸色。就算如今县令改由朝廷委派,依然要对孔府尊重有加。

如今的曲阜却因为京中四起的流言,导致朝廷派遣了众多官吏和官军,俨然一副要把孔府踏平了的架势。

虽说实际上官差还没有真正对孔府动粗,仅仅是请孔尚贤问了几次话。

但是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绝不会错。

他内心惶恐,惴惴不安。

见老爷竟然也不写信上疏朝廷,向皇帝自辩,也不动用以往的关系,找那些大臣求助。焦躁无助之下,忍不住忘了主仆之分,催促家主赶紧想办法。

“急急急,光是着急有什么用?”

孔尚贤仍旧悠闲,他从榻上坐起身,吃了几口小桌上的点心,拿起桌上的茶水囫囵咽下肚。看似放松,实际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仪态。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就凭外面的刁民,他们能闹将得动?说破了天,我都是衍圣公,圣人后裔,哪个读书人都该给我几分薄面。

那些官差官军偏偏还来了,只能说明这是皇帝小儿的意思。”

孔尚贤冷笑,他已经看破了其中的缘由,面对贴身忠仆,懒得再做掩饰。言辞之间,对于当今天子没有丝毫的尊重。

“怎么会这样,当今圣上要对咱们动手?几年前不是还特意赏赐老爷了咱们本地州府的彩票,这几年可没少赚。”

“这就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啊。哼哼,为了钓我这条大鱼,皇帝倒是挺舍得下饵。”

“他为什么这样做啊?老爷又没想过造反,只不过赚了些银子。”家仆恨恨,“他奶奶的,哪家哪户不捞?”

“所以啊,这不就撞人家刀口上了。”

吃饱喝足,孔尚贤变得更加惫懒。“

“自那高拱上台以来,就开始清丈田亩,连之前的徐阶都被折腾的不轻。等到张居正上来之后,变本加厉,推行的更加彻底。可是咱们山东、南北直隶等几块地方,一直没怎么动,雷声大雨点小。不就是这一片地界有权有势的勋贵多、大官多,像咱们这样的大族多吗?

尤其是咱曲阜,过去朝廷根本插不进手,被皇帝厌上,我都不奇怪。”

“老爷不如服个软,好好配合朝廷,该清丈田亩清丈田亩,该退还彩票钱退钱,咱们不就能躲过这一灾了?”

“别家难道没有过讨饶?当今这位虽然还年轻,却极有主意,要么就放任不管。要是管的,你看这十年来,有哪个能讨得了好?”

孔尚贤心里叹息,当我没有真的后悔过?

可是如今再怎么后悔,都已经来不及了。

就像那全国各地的宗室,江西龙虎山的张家,谁能提前预料到,皇帝会一点不留情面?

在朱翊钧决定对孔府动手之后,不过短短数日的时光,就在曲阜附近掀起滔天浪潮。从衍圣公到孔府的家仆,多的是行为不法之辈。举告他们的苦主,能够从阳谷县排队到沂州,环绕整个兖州府好几圈。

在孔府的威名下,近些年积累下来许多丑事,再度被掀开,暴露在阳光下。

令人震惊,因为许多事情,就连孔尚贤本人都不清楚其中的细节。

能够做到这一点,说明皇帝蓄谋已久,才能做出如此布置。

这时候再想收手,就算皇帝自己恐怕也做不到了。

“唉唉,老爷正在休息,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有一家仆小跑过来,对孔尚贤道:“老爷,官差又来了,说要请老爷问话。”

“这些人现在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以前还知道在前厅等候,现在竟然敢闯到后堂……”

还不待忠仆骂完,孔尚贤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现在还说这些作甚,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伺候老爷我更衣,咱们走上一趟。”

没想到,等他走过去见到官差,就得知京师已经将他定罪。按照皇命,褫夺了他衍圣公的名分。

而且公开的罪名就是那最为冠冕堂皇的祭祀之错。

至于其他的问题,还要细细审理。他本人将会被送往京城,看押候审,等待最终的结果。

听到这个消息,孔尚贤的身子晃了晃,脸色略微有些苍白,露出勉强的笑容。

都这时候了,不能给老祖宗丢份!

孔子后人的身份终究非同一般,哪怕现在的孔尚贤沦为了阶下囚,官差也不敢怠慢,一路好吃好喝的将他送到京师。

这条从曲阜到京师的道路,孔尚贤走过多次,之前大多数时候都是朝见皇帝,顺便带上十几车山东的土特产,前去售卖。

如今,身份不同,心情也截然不同。

等到了京师,接受审理问询的时候,孔尚贤十分的配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妄想负隅顽抗。

虽说对于他这等身份的人,三法司不敢轻易动刑,但是已经从人人敬仰的衍圣公沦落至此,孔尚贤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给自己找罪受。

最终能落得什么下场,就听天由命吧。

“孔弘绪、孔尚贤,再往前还能追溯到欺负孔弘绪的族叔……才几代人,不过短短几十年,这些后人完全没有吸取祖上的教训,才有了今日之祸。这是什么原因?是曲阜的风水不好,是衍圣公府的教育不对,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皇城内,朱翊钧收到了相关的卷宗,面对群臣,不由得连连追问。

这府怎,我陷思。

问题实在太过敏感,难度太高。

就算在场的是内阁、六部的几个亲近重臣,他们也是默而不答。

不过朱翊钧本来就没指望从他们的口中得到答案。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祖宗品行再如何高尚,辛苦操劳,留给后代的恩惠福泽,终究是有限的,耐不住经年累月的消耗。朕看孔府,亦如看国家。观衍圣公,也是在以他为镜,反思自己……”

他有感而发,再度侃侃而谈。

“陛下圣明。”

听着群臣的恭维,朱翊钧的心里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无比的孤独。

这不是穿越客,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而是在他经过十多年的时间,几乎融入这里之后,才又一次感受到的孤独。

自己身为皇帝,与众人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心之壁障。

他小时候还能够用童言无忌为借口,与张居正等大臣进行尖锐直接的沟通,因为过于幼小的年龄,冲淡了君主的这层身份。

但是伴随他长大,皇帝的威权已成,敢于这样与他说话的人已经几乎绝迹。

再难有人与自己敞开心扉。

……

“始皇帝一统天下,妄想一世传二世,乃至千百万世。

结果呢?不过二世而亡。

从始皇帝至今,已经接近两千年,再向前追溯,唐尧舜禹夏商周这数千年来,岂有万古不变的天下?纵然周有八百载,可成周东迁,诸侯并起,那后面的四百年春秋与战国,哪里还算得上是天下之主?”

听着自己的讲述,面前的孩童表情懵懂,似乎是听明白了,又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听。

“所谓千年的世家,不过是肉身人形的雕像,让人祭拜。这个天下,没有万世的王朝,总在乱世与治世间不断循环。人口、土地矛盾只是其中之一,不断破坏又再度成型壮大的,只顾个人私利的利益集体……”

朱翊钧抱着自己的长子,并不在乎他到底懂不懂,只想说说内心的真实想法。

孩子现在还小,没有被立为太子。

朱翊钧改了不少东西,唯独不打算在嫡长子宗法继承这一点上大做文章。

把大号养废了,再弄个小号来养,不代表小号就一定能够成功。

换号的成本太高,与其想着废长立幼,不如从小好好教导大号。

朱翊钧就是这么做

的,在与皇后的长子出生之后,他对这个未来太子的教育,没少费心劳思。

当然,其他的儿女也会接受同样的教育。

一旦太子出事,还能找到适合的备份。

这种费心教导,并非是张居正和李太后那种自小严格规范,要他早早认字读书,背诵四书五经,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卷面成绩。

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光是在屋里读书,空学大道理,难以成长,性格也容易受到扭曲,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治国君主。

历朝历代的皇帝,大多是开国之君英明果敢,后人一代不如一代。国家的败坏,与时局环境有关,也和那些无法承担起责任的皇帝们脱不开关系。

汉宣帝就曾叹息好儒过于仁弱的太子误国害民,而他本人正是在宫外长大,历练世情,见识广博,了解真实的社会情况,方才懂得如何做,才能对国有利。

当然,也有少数从出生起,就在宫中长大,却表现得极其优异的君王,往往就是一个朝代的中兴之主。

这种存在是纯碰运气,朱翊钧不认为自己抽奖就一定能够抽中ur卡。他更像要建立一套全新的体系,能够让后人遵循沿用,保证将来的有序传承。

至少在可预见的百余年未来里,君主制都不可能消亡。

既如此,他只能尽量让后续的皇帝少走外门邪路。

当然,像汉宣帝那样的生长环境,可遇不可求。

没有条件,只好创造条件。

长子如今已经四岁多,其他几个妃嫔所出的儿子女儿,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无非是小上几个月,到了读书识字和加深构建社会关系的岁数。

相对比此时的教育理念,终归是后世的更加科学。

朱翊钧打算学习一二,创办一座皇家幼儿园,让自己的儿女从小与外界的孩子多多接触。而不是从小就教育他自己是如何如何的的特殊,只是凭借出生,就能够继承全世界最庞大的帝国,认为自己应该高高在上,脱离民间。

之前是考虑到孩子年纪太小,抵抗力不足。

在这个年代,因为种种疾病、意外,导致夭折风险一直居高不下。哪怕他在大婚之前,就开始做准备,从孕妇怀孕、到产后生子,坐月子,到婴儿的成长防护……

应有尽有。

哪怕直到今天,相关的研究也没有停止,而是不断持续,更新数据和理论。

但是就算朱翊钧这么用心,他也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出事,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有了孩子之后,朱翊钧算是体会到了。

有了软肋,皇帝也不是无敌之人。

不过再怎么拖延,也有个限度。

按照长子的岁数,要是再拖下去,就有点晚了。

只要严格把控幼儿园的学生来源,这方面就不用担心。

就像他当年刚刚即位的时候,为了拉拢安抚勋贵一样。

大臣、勋贵家的孩子,都有进入皇家幼儿园,与未来皇帝成为同学的机会。

现在是幼儿园,将来说不定还有小学、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