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237章 曲阜从此不姓孔

在朱翊钧的规划下,这套一揽子科举大变动,将会从万历十七年持续到万历二十三年。算上保持不变维持现状的万历十四年,也就是说,要用十几年的时间,让整个国家近亿子民全盘接受。

哪怕细节上的一些标准,还可以继续商榷,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科举的大变化,无法阻挡。

朱翊钧愿意给出这么多的时间,已经是出自对于现实的妥协。

若是谁再不开眼,拒绝科举的全面变革,不如辞官返乡了。

饶是如此,依然有层出不穷的反对之人。

有的上疏表达不满,有的选择用辞官罢公来威胁。

朱翊钧对此则是毫不客气,但凡想要辞官的,统统批准,毫不留情。而且这些将辞官作为威胁皇帝手段的官僚,也会减免相应的待遇。

众多辞官返乡之人中,唯有一人,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不但没有因此遭到皇帝的冷落,反而多了许多封赏。

那就是次辅张四维。

当朝野内外都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丝毫不觉得意外。

恰逢张四维父亲年老因病去世,回去奔丧,理由合情合理,又能躲过如今朝堂的大漩涡。

虽然因为张居正的缘故,朱翊钧对于父母亲丧,以及夺情等规定做出了相应的处置。允许回家奔丧数月,再返回原职。不过张四维情愿辞官,也要回家守孝三年,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当然,张四维这一走,同样代表着哪怕在三年之后,就没有了再度重返朝堂的可能。

考虑到张四维辛劳多年,始终没能圆梦成为首辅,多给一点赏赐,不会让人觉得皇帝太过冷漠无情,没有忘记这些年的君臣交情。

对于些许财物和名号,朱翊钧毫不吝啬。

申时行没有想到,前辈们的接连离开,让他快速进步,竟然一步步坐上了次辅的位置,距离首辅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居高临下,让申时行莫名的产生了惶恐不安,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跌落万丈深渊。

面对如今有些混乱的朝局,他只得写信给张居正,向这位老师寻求指点。

对此,仍旧居住在江陵老家的张居正颇感欣慰。

他乃是申时行的科举座主,关系极其密切。申时行成为次辅之后,对他的态度依然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的逾矩。

而首辅同样是受他推荐,方才上位。

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与他有极深的渊源,就连许国等几个后来新入阁之人,也脱不开关系。

凭借着众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张居正虽然不是首辅,手中没有实际的权力,但是依然可以对国家大政,施加影响力。

正好,关于科举改革的大漩涡,哪怕是他也不愿意过深涉足。

哪怕在老家长期休养之下,隐秘部位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张居正仍旧没有立刻回京的打算。

就算没有朱翊钧的科举大改,他也得按住性子,多在地方上居留一段时间。

总不能几个儿子刚刚成为进士,自己这个父亲就火急火燎的重新返京,显得过于急切。

正好,关于科举的大改,是朱翊钧没有张居正帮助之下的第一项重要变革。

张居正也想要看看,当自己并没有坐镇中枢的前提下,皇帝到底能够弄出什么新花样,能不能够掌控朝廷,顺利颁布正式的变革细则?

潘晟在这种环境下,又会有怎样的表现。

若是不能,他可以大摇大摆的回去,让皇帝继续倚重自己。

若是能,说明这十年的教导没有白费,他培养出来了一个优秀的君王。

怎么都不亏。

“陛下说的很有道理,科举只不过是一种为国取士,选拔人才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我皇明两百余年,不是为了科举而科举,而是为了淘金选材而科举,淘金选材才是目的。正因此,科举当然可以改,你们要适应这种变化……”

在江陵老家,有了更多闲暇,张居正陪伴老母之余,也不忘教导余下的两个幼子。老五老六都只有十几岁,和几个哥哥有所不同,他们两个的性子更加跳脱。

“陛下既然要大改科举,而我们兄弟俩年纪还小,怎么都赶不上三年后的那一科会试。”

听着张居正的讲解,老六张静修大着胆子,稚声稚气的问道:“父亲,既然陛下的变革还没有全盘落定,我和五哥就没有必要天天研读四书五经了吧?说不定我们俩还没有学完,又换成了新的。”

“胡闹,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张居正一吹胡子,同时瞪了一旁的张允修一

眼。老六年纪还小,刚过了蒙学,哪能想到这个主意,定然是这个哥哥厌学想要偷懒,方才怂恿幼弟。

“你二人连秀才都不是,基础都没有打牢,怎么能好高骛远去想别的?

更何况就算陛下要降格理学,抬正实学。但是再怎么改变,万变不离其宗。无论理学心学,亦或是实学,都不会完全舍弃四书五经。”

“要是考明法、明算那几科就用不上,需要多读别的书。”张允修在心中嘀咕,却不敢当着张居正的面,与之争辩。

看得出儿子的内心想法,张居正没有点破,心中不由得发出感慨。时代是真的变了,如今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种思想大碰撞大变革的时代。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

汉武废黜百家,独尊儒术。

唐代韩愈,批判佛道,重塑法统,复兴儒家……

每一次,都给后世带来了极其深刻的影响。

如今皇帝带头修改朱子之学,融合理心实三家,再释经典,未尝不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他愿意变革国家,是因为青年时见证了国家的衰弱,知道一些可以实实在在需要被解决的问题。通过清丈土地、改革币值、改革盐法等方面来提高收税能力,降低开支,教育好皇帝……

做到了这些,大明就能够重新振作起来,让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实际上,张居正自觉这些年的哪里,自己已经基本做到了这一点,完成了使命。

似乎只要按部就班的继续这样做,将一些剩余的工作做好,大明的未来就不用担心。

然而在当今圣上仍嫌不够,他的许多动作,就连自己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面对这种未知的未来,张居正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恐惧,几分兴奋。

……

京师,由于张四维等大臣的离开,空下了不少位置。

朱翊钧悬而不决,没有立刻任命新的人选。

倒不是说如今他就开始学习万历帝因为国本案就摆烂,和官员们闹脾气。

而是想要继续看看,诸位大臣的表现。

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

就像嘉靖帝搞大礼议一样,这种时候对皇帝彰显更多的忠诚,才能得到更高的官职。

能够进入中枢朝廷,其实能力都差不多。

作为皇帝,朱翊钧更加看重的,就是忠诚。

而且就在朝堂因为科举变革显得有些混乱的时候,他又加上一把火,让整个朝堂都乱成一锅粥。

多年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

朱翊钧见时机成熟,下达了一条新的命令。

东厂、锦衣卫等组织将近些年搜集到的,有关孔府的黑料,全部曝光。

小道消息开始在京中肆意流传,有的是关于衍圣公孔尚贤在承包了彩票业务后,如何中饱私囊,贪下奖钱。有的是关于他如何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还有一些更加大不敬的禁忌消息,许多人都不敢公开说,只能私下交流。

其中有些是真,有些是假。

孔家传承这么久,就算想要处理他们,也要先造一波声势。

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负责风闻奏事的言官们,不能无动于衷。

当声势被营造起来之后,收到了相关奏本的朱翊钧做出一副公正的模样,派遣官吏前往曲阜进行调查。

态度明确。

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了坏人!

若是京师的流言都是假的,调查一番,也能够证明孔府的清白,免得有人给他们泼脏水,却无法辩解。

皇帝看似好心,可是当消息传到了曲阜之后,孔尚贤却面如死灰,不知所措。

流言里虽然有不少假的,但仅仅是真实的部分,就足够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比如关于祭祀孔子所引发的一些问题。

从唐至元,给孔子的封号都是文宣王,无非是细节上有所调整,多加几个美谥词语,同时令天下通祀。

不过从明朝起,规矩发生改变。

洪武下令,只需要在曲阜祭祀孔子庙,无需天下全部都用隆重的礼仪去祭祀。

当时就引发了不少人反对,洪武依旧坚持,而且也没有给孔子加封文宣王的封号,就像面对龙虎山时,没有与前朝一样加封天师,只给了真人的名号。

洪武没有明确的加封,却也没撤掉,所以曲阜孔庙一直在用文宣王的名号在祭祀。直到嘉靖时才正式去除王号,认为给孔子封王,赞誉过头——“追王固诬圣”。

最终嘉靖给定为至圣先师,命令孔府将来以这个名号祭祀孔子。

结果孔府没有认真遵守,而是在祭祀的时候,偷偷坚持使用文宣王的名号。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看上去对普通百姓没什么伤害。可是在这个封建王朝的时代,却是一项很严重的罪名!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皇帝掌握兵权和祭祀权,虽说孔府祭祀的不是老天爷,但是在这方面出现错误,就不是一件小事,完全可以借题发挥。

曲阜当地,早就有朱翊钧安排好的人。

内外合作之下,很快证明了流言中的部分内容,将消息火速送往京师。

对此,宫外又有新的流言。

“据说当今圣上在收到相关的奏报之后,很是生气,连声大骂,痛骂衍圣公辜负了他的信任,就连平时用来喝水的瓷杯都砸了。”

“这么吓人?圣上可是极少如此震怒。”

这一则流言倒是不假,朱翊钧确实当众摔了杯子,把在场的大臣们都吓了一跳。

他故意做戏一场,正是为了坐实罪名,免得又惹来众人求情,没有办法将孔府处理干净。

很多人都觉得近些时日关于孔府流言的突然爆发,有些蹊跷。

但是谁都没有证据。

恰逢如今众人还没有结束科举相关的争论,人们的精力有限,只能随着朱翊钧的节奏来走。

朱翊钧知道,无论是改革科举,还是处理孔府,都很容易招惹争议,让他难以成功施行。

既然如此,他就让两件事情同步展开。

让反对者应接不暇,反对不过来。

“陛下又做了一件大好事,我早就看孔家不顺眼了!”

南直隶,赋闲在家的王世贞听说了这件事后,与几名好友饮酒畅谈热议。哪怕相关的处置还没有下达,但他相信,以皇帝一贯以来的处事风格,肯定会重重处罚孔府。

孔家声望虽隆,但是不肖子孙太多,仗着祖先恩德,很多文人士大夫其实都只是尊重孔子,而蔑视孔家的后人。

“夫使贫纵放僻、败伦乱纪之人而称孔子徒,乳臭之人鲜衣怒马而后孔氏,而日尊之厚之,于乎不以桀哉!”

文人饮酒,常做诗文。

酒醉迷离之间,王世贞不禁提笔就写。

旁边的人看到这一句立刻酒醒,打了个冷颤,连忙夺过毛笔将其涂抹掉。

“元美你疯了?在这公然讥讽圣上,你之前不就是因为骂张太岳骂的太狠,才丢了官。如今怎的又要作死?”

“怕什么,”王世贞一翻白眼,“我不过是骂骂沽名钓誉之徒,和那些作恶多端,给孔圣抹黑的后人。当今圣上眼里容不得沙子,没有尊之厚之,当然不是桀纣。”

“你之前还骂过今上,说他重用张居正,才是桀纣。”

“忘了,我从没说过。反正他都老病回江陵了……”王世贞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真是怕了你了。”

友人摇头不语。

从古至今,那么多皇帝都尊孔敬孔,就算要处罚衍圣公,可是真的能够改变现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