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235章 惊人考题

“总算没有辜负父亲所望。”

用些碎银子打发了前来贺喜的众多小厮帮闲之后,张敬修终于不再故意端着维持形象,而是和几个弟弟在院子里一同雀跃欢庆起来。

其实年纪最大的张敬修,如今不过三十一岁,仍有几分还没有被这浊世磨掉的书生少年气。放在同一批被录取的进士里,他这样的都算的上是最年轻的一辈。

那种二十几岁第一次参加会试就能一举高中的神童,其实不是每次科举都有的。

当然这一次,张敬修的两个弟弟,都成功入选。

一科三进士,父子皆进士……

这样的美谈,将注定会殿试之后,传扬开来。

就算张居正是首辅,但他的儿子们已经错过了两届科举,已经足见诚意。就算有人质疑,也不会得到多少人的认同。

如今张居正等长辈又不在京师,便少了许多约束。之前还有科举压着,如今几兄弟都成功过关,在家里不免肆意了一些。

玩闹了一阵,几人倒是知道轻重,收拾好心情,要为接下来的殿试做准备。

哪怕之后的殿试不会黜落贡士,但是他们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直接摆烂。

身为张居正之子,他们在外界的一举一动,都有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时刻关注,容不得几兄弟不多加注意。若是在殿试的时候发挥实在太差,就算皇帝有心给个面子,不排在最后,难免不会因此遭到外人的嘲笑。

只不过自从万历二年起,朱翊钧就开始从馆选起步插手科举。等到万历五年、八年,这两科的殿试,都与过去有所不同。

皇帝亲自出题,亲自审阅。

代表着天子对此的高度重视,再加上再无论皇帝怎么折腾,都只是影响排名,不会让人落选,争议虽然不断,但是终究让朱翊钧一步步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以至于如今,众学子都已经习惯了皇帝在殿试上的改动。

结果等到张敬修等人进入皇城,等着看皇帝要弄出什么新花样的时候,却发现这一次的殿试规则,似乎又回归了传统。

只有三道题。

其中有两道策问,让考生作答。

只不过,这两道策问,让人哪怕只是读过一遍题目,都觉得心惊肉跳!

第一题,皇帝回想起了南北榜案,大明被划分为南北中三榜,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时至今日,是否应该有所变化,又该变成什么模样?

第二题,自开国以来,科举出题皆源自四书五经,尤重朱熹的《四书集注》,以之为准绳。然而过去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皆有所不同。唐重五经,因何生变?时至今日,历朝历代科举取士之法,有何优缺点?国朝之科举,又有哪些可待改进之处?

过去的策问,大多专注在皇帝比较重视,或者国家面临的困难上。

如今变法革新还在继续,虽然没有结束,然而阶段性的成果却是在接连涌现。

相对比十几年前,大明确实算得上是海清河晏,一片盛世的景象。

皇帝不问别的,提出这两个问题,直接显露了朱翊钧要将科举大改一通的心思。

不过朱翊钧本来就没有打算遮掩,他的野心早已明牌了,无非是过去实力和威望不足,只能一点点的推动。别的大臣觉得皇帝年纪还小,只是胡闹,禁止他胡来,弄成王莽杨广。

不过如今年岁渐长,地位稳固,实学流派逐渐成为显学,又加之去年刚刚对外的大胜……

种种优势加持之下,朱翊钧自觉自己已经有了不小的把握。

正因此,没必要再折腾什么最顶层,影响范围最少的殿试。

要改,接下来就是涉及全国的会试、乡试……

直接影响人数超过万名的举子,百万规模的秀才、童生……

这一次,可不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是真刀真枪。

至于朱翊钧在两道策问之下留的第三题,反而只是没什么所谓的附加。

这第三题并非策问,仅仅是让在场的考生们评判一下自己这十年的功与过,无论褒贬,皆可直言。皇帝金口玉言,不管考生写什么犯忌讳的内容,都恕其无罪。

就像海瑞,哪怕他痛斥过嘉靖帝,仍然是朱翊钧最为重视的臣子,之前一直留在京城任事。不过由于他已经年过七旬,多次上疏请返,朱翊钧方才许他告老还乡,满身荣耀的成为了海南本地出身的第一名臣。

而且就算他回乡之后,朱翊钧也特许海瑞可以监察地方。

老头闲着没事的时候,可以巡视家乡,清查一下海南或者广东的弊政。

如今的海南名为琼州府,归广东管辖,还没有分家。

当然,一般人没有海瑞那种胆魄。

若是考生不愿、不敢评判皇帝,也可以说一说自己老家的情况,当地治理的如何,有哪些地方需要朝廷改进……

殿试在被朱翊钧更改过后,已经不再是大臣们批卷。这三百多份卷子,都会由朱翊钧自己亲自一一仔细研读。

算是皇帝了解宫外真实情况的又一个渠道。

万历十一年癸未科殿试的参加人数比起往年要更多一些,足有三百四十一人。这些士子来自全国各地,阶层不一。哪怕身为读书人,不算国家最底层的百姓,而且很多人都困于书堂多年。但是从他们的视角,仍然能够观察到大明的许多方面,拓展朱翊钧的视野。

若是连这些即将走入帝国中枢,尚未被官场污染的士子们,一个个都不敢对天子说真话。那样的大明,才是真的无药可救。

朱翊钧打算,在以后的殿试中永久留存这第三道附加小题,作为他了解外部民意的又一个通道。

不过在前两道至关重要的大题面前,第三道小题并不是考生们需要在意的。

众考生首先想的就是,皇帝此举,能否成功?

第一大题,南北榜案,涉及到了取士的名额,关系到了地方之间的利益牵扯,他们每一个学子都脱不开干系。

明初洪武年间,南方的官员敢于落选所有北方士子,几乎就是在公然挑衅皇帝的权威。想要将天下取士、任免官员的权力,掌握在南方官员的手里。

毕竟北方再怎么落魄,再怎么遭受元末连年的兵灾,也不至于一个优秀的士子都选不出来。丁丑会试之前的几次科举考试,北方学子还能够多次上榜,只不过人数比不过南方。

哪怕真的那一年科举,北方学子太过丢人,水平不济。但是在朱元璋特意要求复查,已经给足了暗示的情况下,几个考官仍旧不肯更改,加剧南北矛盾……

这根本不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

因此相关的争执持续了多年,从洪武一直到仁宗洪熙,方才最终确定了南北中三榜取士的制度。

当然,很多人都对此感到不满,想要继续调整,只不过阻力太大,一直没能成功。

众学子他们不清楚皇帝具体想要变成什么模样,却不影响在这道题目之下发挥一身所学,献计献策。就算献出的策略不一定合乎皇帝的心意,只要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就算达到了目的。

麻烦的地方在于,要如何平衡好各个地方之间的利益矛盾,如何进行改动。

属于是需要绞尽脑汁,才能得出一个答案的难题。

若是说第一个问题还只是过于困难,那么第二个问题,就让人有些不敢下笔了。

之前皇帝的改动再多,也没有要动摇四书五经,隐隐动摇孔教的程度。

以前的殿试,就是考策问,不考四书五经,所以无所谓,但会试、乡试……这些一旦有所变化,不只是科举,还会影响到整个国家的意识形态。

科举改了教科书,那么礼教纲常要不要改,大明如今的一套体系制度,要不要改?

再僭越一点的话……

众考生都不敢继续深想了。

这一次,要么想办法驳斥题目,坚定不移的继续维持原来的科举模式。要么,就得坚定不移的站在皇帝这一边。

没有中间道路可选。

张敬修等少数几人倒是没有多少犹豫,他们家族和皇帝的绑定已经太深,完全脱不开关系。

就算他们想要站在保守派那一边,将来也会被清算掉。

至于一些胆大的愣头青,就更无所谓了。

寒窗苦读多年,对于这些内容深恶痛绝者,不在少数。

三百多名的考生心思各异,不过还是在一个白天之内,全部作答完毕。将这数百份考卷,通通送到了朱翊钧的案前。

科举乃是国家大事。

为了仔细阅读评判,不至于产生错漏,朱翊钧不但压缩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就连批阅奏章,处理国政的日程,也被大大缩减。

好在如今并无什么大事,日常有着六部内阁,足可以保证国家的正常运行。

于是,朱翊钧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抛下了大多数闲杂事务,每日只有早上会见大臣,了解一下近期情形,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专心研读手中的卷子,阅读之余,还在不断做着笔记。

结果这大半个月,他连一次后宫都没有去过,每日三餐也很是简单快速。

三年前的殿试之后,朱翊钧就是如此行事,当时皇后和几位嫔妃还不够了解情况,只觉得受到了皇帝冷落,等她们打探到了其中的缘由,虽然无奈,也只能哭笑不得的选择接受。

如今,她们仍旧不敢打扰,最多是派遣心腹太监,送来些精致的点心饭食,刷一刷存在感。

若是平时,这些争宠固宠的手段,还能有些作用。

但是朱翊钧专心士子考卷,没工夫去想别的事情,让她们的这些小心思,通通做了无用功。

一连十几天,犹如一场闭关修行。

等到朱翊钧终于整理完毕,就连眼圈似乎都有些暗淡发黑。

虽然如此,他的双眼却神采奕奕。

在了解了士子们的想法之后,朱翊钧让自己的变革计划,变得更加完善。

等到皇帝出关后,殿试的名次也随时确立下来。

不过只有最重要的一甲三人,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方才确定。

至于二甲和三甲,虽然被他按照内心的标准,大致划分出来了层次,但是二甲和三甲内部的排名,就没有那么认真的考虑。

毕竟如今馆选早就已经有所变革。

殿试并不是终点。

在接下来一到三年的馆选实习,三甲的同进士,依然有可能一飞冲天。

等到名次公布之后,虽然如同往年的殿试一样,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过人们此时更在意的,还是皇帝在殿试时提出来的两个问题。

南北榜制度要改的话,会改成什么样子?

如果将来不再以朱子《四书集注》为标准,甚至标准教科书都不再采用四书五经,又该怎么考?

就连张敬修等人,都对此十分关注。

为了避免惹人争议,而且确实有多名比他们更加优秀的考生,所以朱翊钧没有像历史上一样,将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安排进一甲,分别名列状元、榜眼。

三兄弟都被放进了二甲,名次排在中游,不丢人,也不那么鹤立鸡群。

张居正当年身为二甲第五名,全国第八,他的几个儿子名次稍稍排在他的后面,已经是最为稳妥的安排了。

没有能够超越父亲,这本就在几人的预料之内。

为此,几人已经心满意足,更不敢奢望着凭借父辈余荫,成为天下第一。

名次已定,那么剩下的,当然还是未来的科举变化。

毕竟他们兄弟三个虽然已经成功站在了做题家的顶点,但是张居正可不止这几个儿子。

他们还要为老五老六的将来考虑,更要仔细想想,一旦科举出现大的变化,对于国家,对于他们个人,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只可惜张居正远在江陵,这短短十几日的功夫,不足以及时送达书信,让他们听一听父亲的意见。

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中,朱翊钧终于公布了自己对于科举的变动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