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232章 潞王乱买

若非潘晟得到了张居正的推荐,就算是让张四维接任首辅,也未尝不可。

朱翊钧成为皇帝已有十年,内心的许多想法与即位之初有了不小的变化。水至清则无鱼,没有谁是完美无缺。就连张居正也有偏向,他更愿意亲近湖广出身的官员,对家乡多有照顾,只是不太过分,没有超出朱翊钧容忍的界限。

忠臣要用,奸臣也要用,这样才称得上健全。

以张四维的实力,还不足以成为对抗皇帝的权臣,他只能紧紧跟随皇帝的路线,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抛弃。

就算让他当上首辅,一旦想要将他赶下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哪怕他身后有着一群出身山西,互相多有提携互助,结成姻亲的所谓晋党。

如今党争并不明显,还没有摆在台面上,形成明确的党派。虽然朝中有不少官员是出身自山西,但其实各自的利益倾向并不完全一致。

哪怕靠近边地与蒙古贸易,也有着想要官方扩大贸易额,有助于自家产业借此牟利,和想要官方在明面上缩紧政策,让他们自行走私攫取高额利润的两种路线。自然还有远离边关,自家与此挨不着关系,并不在乎其中利益,只想着换取名声的。

边关贸易、盐政、茶马……

朱翊钧了解的越是深入,越是发觉人的复杂和多面。在任何一个事情上,都有着不同的利益团体。每一个利益团体,也不可能完全结成紧密,有着明确目标的的政治同盟,就像后世那种有着强烈信仰的党派。

大明还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

自然,其中充斥着可供皇帝从中着力的空隙。

潘晟威望虽然差了一些,但是作为首辅的他权位更高,还继承了张居正留在京中的政治遗产,随时可以去信请教,求得援助。

张四维能力和威望比潘晟稍强一些,但是在大明做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在皇帝不插手的前提之下,首辅就是能够压制次辅,这让他怎么都不可能突破那层透明的天花板。

此消彼长之下,就算之前稍弱于张四维,担当一段时间的首辅之后,潘晟自己也能够稳住局面。

就算张四维他们有心搞一些小动作,也很难得到机会。

张居正因病致仕之后,朱翊钧不想朝廷发生大的波动,那么无论哪个宵小出头,想要试探,都会遭受雷霆般的镇压。

在弹劾张居正之后,不过又闹了一次,朝中的大小官员就已经明确了皇帝的态度。

众人自然不敢再主动作死,只得沿着原先的步子继续前行。

朝野风平浪静,朱翊钧便能在这方面少操点心,专注在处理其他事务上。

……

一日,朱翊钧处理完了与国政有关的奏本,便翻看起来了一些偏向私人话题的奏疏,他一目十行的快速翻阅着,忽然停了下来。

“郑王世子竟然有心求见,不知道又是哪一项研究取得了突破……明个正好朕休沐,传朕旨意,明日于西苑见他。”

朱载堉居住在朱翊钧赏赐给他的京中宅邸,常年潜心研究。他虽然是皇帝最为欣赏的宗室之一,但是并没有居功自傲,变得跋扈,反而仍旧低调谨慎,除了参与一些学会,极少外出。

这番表现,赢得了朝野一致好评,堪称宗室表率。

朱翊钧记得,每次朱载堉主动来找自己,都是因为在数学、音律或者天文等几项受到重视的方向上取得了突破。找皇帝来表功,将研究出来的成果刊印发行,顺带再来争取一些经费支持。

郑藩虽然不缺钱,但是朱载堉却很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哪怕专注研究学问,也不愿太过张扬。他更懂得不能抢在皇帝面前施恩的道理,免得惹人猜忌,给自己惹来阴谋结党,图谋不轨的嫌疑。

就算是施恩撒币,也只能是皇帝来做。

他只能以自然研究院院长的身份,上疏申请。

早在几年前,在朱翊钧大力提倡实学,开办了《自然》杂志之后,很快就成立了“自然研究院”,将之前招揽来的许多人才,正式划归到皇帝的麾下。

虽说自然研究院中的人员没有品级,只是给了一个归属内廷的身份,但是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意外之喜。

毕竟按照大明传统,研究四书五经才是人生正途。哪怕投笔从戎,保家卫国,统领一军,也比不上登科及第来的显耀。被人鄙视,他们研究的东西,都被众人视为奇淫技巧的小道。

闲暇娱乐可以,终究上不得台面。

不过这种风气已经开始逐渐改变,因为实学相关的自然研究,虽然不能用于科举,却能够在治国上起到实际的作用。

无论是潘季驯治河,朱载堉修历,四处征战绘制地图、研究星象,确定方位、造海船,制火药开山等等项目上,都能起到重要作用。

每做成一件事,朱翊钧也会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不吝赞赏,激发国民的积极性。

相对朝野政治上的一些腌臜事,朱翊钧更喜欢听到和科学进步有关的消息。

听到朱翊钧的命令之后,一旁的小黄门立刻答应一声,将此事记了下来,令人前去传召朱载堉。

翌日上午,朱翊钧就在西苑一处小花亭见到了朱载堉。

“不知皇叔又给朕带来了什么惊喜,竟然没有在昨日的奏疏里明确说来,反而要今日单独见朕。”

见到朱载堉后,朱翊钧笑呵呵的让他落座,让他好好给自己说说最近一段时间自然研究院的各项进展。

亭子里茶水点心一样俱全,聊聊政事之外的东西,可以让他放松心神。

他身为皇帝事务繁忙,在初期将自己所知晓的存货公开出来抛砖引玉之后,便只把控大方向,不再紧紧盯着。

自然研究院研究的东西他心中有数,闹不出大的乱子,又有朱载堉这个有口皆碑的贤者坐镇,他很是放心。

不料朱载堉的面色却是十分严肃,他在见到了朱翊钧之后,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见礼坐下,畅谈学问,反而直截了当的跪了下来:“臣有罪,事关重大,请陛下屏退左右。”

朱翊钧眼睛微眯,笑容顿时收敛。

他一个眼神,四周的大小随侍太监们走着小碎步纷纷离开,有几个胆子较大的,还偷眼瞧了瞧朱载堉,十分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连他们这些太监都不能随便听。

“好了,皇叔莫要再跪,快快请起。”朱翊钧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就要将跪在地上的朱载堉搀扶起来。

他并不担心距离这么近,就被朱载堉行刺。

皇宫不是随便能进的,朱载堉不可能随身携带凶器,躲过门禁搜查。更何况一个常年伏案从事研究的瘦削中年,要是单打独斗的话,完全不是自己这个二十出头青壮小伙的对手。

更重要的是,多年相处,他对于朱载堉十分信任。

“罪臣不敢有劳陛下。”

朱载堉不敢让皇帝真的搀扶他起来,发现皇帝走过来给他台阶之后,就赶紧站了起来。

“现在四周没人,说说吧,哪怕你真的犯了什么错,朕也愿意从轻发落。”

朱翊钧见状,顺势又坐了回去,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朱载堉。

“事涉潞王,罪臣不得不小心谨慎……”

朱载堉刚一开口,就让朱翊钧瞳孔微缩,等他将事情的全貌讲完之后,朱翊钧的心里才松了口气。

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严重,在朱翊钧看来,朱载堉多少有点小题大做了。不过这种事情之前就有先例,而且又涉及到了自己的亲弟弟,比较敏感。

考虑到朱载堉在年少时,曾经经历过父王被嘉靖惩罚的岁月,因此产生了对皇权的ptsd,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翊钧略一沉吟,没有惩罚朱载堉,反而笑着安抚道:“此事并非皇叔之过,若非皇叔亲口与朕提及,就连朕也想象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这样吧,皇叔且将那人叫来,让朕再问询一番。”

“不敢欺瞒陛下,那人就在宫外等候……”

朱翊钧方才一招手,在不远处静静等待的随侍太监立刻小跑了过来,听候吩咐。

“去把皇叔留在宫外的那人带过来,还有潞王……算了,他现在又不住在宫里,叫他下午来见朕。”

正常来说,未就藩的藩王皇子都是住在皇宫内。

不过伴随着宗室改革,朱翊钧已经取消了给未来藩王们实封藩国的待遇。不论是潞王还是未来的其他皇子,都只有虚封的头衔。

若是想要真的就藩一国,就只能自己去海外打拼。就像西周封列国的时候,诸侯都要要披荆斩棘,与野外蛮人作战,才能赢得生存土地一样。

至于曾经实封了的藩王,等到本人去世之后,后人都会降等袭爵,将土地收归国有。

潞王目前没有主动向外闯荡的打算,而是选择学习朱载堉,研究学问,在京师享受闲散富贵。但是朱翊镠年纪已经接近十五岁,已经到了快要大婚的年纪,就算不就藩,也不再适合继续住在宫内。

于是朱翊钧在京中给他找了一处宅邸,赐给潞王,算是属于他的藩王府。

京中土地稀缺,王府更是不能太过寒酸,一应花费不少,但是相对那些外地一座座如同小城一般的宏伟王府,已经缩水了数倍,足以令朝野上下都称赞皇帝与潞王的贤德。

除此之外,朱翊钧还让人筹办起了潞王的婚事。

潞王的大婚预定在万历十二年举行,虽然比历史上的大婚,要晚了一段时间,不过朱翊钧是严格按照十六岁的年纪确定的年份,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而且朱翊钧同样在潞王的大婚上严格控制了预算,不至于超出标准。

亲兄弟,明算账。

哪怕与潞王生活日久,有了些兄弟感情,但是朱翊钧仍旧不可能像万历皇帝一样,太过宠溺这个弟弟。

对于朱翊钧的种种做法,潞王自然无法反对,就连李太后都早早的退居二线,无法干涉皇帝的一举一动,更何况他一个极容易受到内外猜忌的藩王。

若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被人抓住错处,上疏举告。

所以潞王也早早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想要让以后的生活更加舒适,依靠撒娇卖萌是没有用的,于是他投其所好,主动选择了朱翊钧最为重视,最适合宗室参与的实学自然研究上。

几个月前,潞王就因为进献了一个重要的研究成果,得到了皇帝的称赞,并且公开登报表扬。

结果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一个研究成果,引来了今日的一场风波。

当日下午,潞王受到皇帝召见,再入皇宫。

见到朱翊钧的时候,潞王的神态轻松,他本以为是几日未曾与皇兄、母后见面,十分想念,才得到传召。结果朱翊钧的一句话就是:“朱翊镠,你可知错!”

被皇帝当面呵斥,潞王立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朱翊钧自穿越以后,担心将来的潞王成为历史上一样鱼肉百姓的恶劣藩王,自小就会对他教育,加以指导,不让他胡作非为。

两人虽然只是相差五岁,但是朱翊钧有着成年人的灵魂,对付一个当时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子,自然是绰绰有余。

潞王对朱翊钧又敬又怕,搬到了宫外的时候,虽说有些舍不得皇宫里的生活,但是未尝没有远离皇帝,减少被管制的庆幸。

如今又被呵斥,潞王的心理阴影再度扩张,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跪了下来,连头都不敢抬起,下意识的回道:“臣弟知错。”

“你错在哪里了?”

“错在……”

潞王内心腹诽,谁知道自己又是因为哪里不对,才挨了这顿训。

朱翊钧懒得和他绕圈子,直接挑明:“朕现在再问你一遍,你说那个蒸汽机是你研究出来的,你对朕再说一次,是还是不是。”

潞王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当即心气一泄,不敢反驳,怯懦道:“臣弟有错,欺骗了皇兄。蒸汽机的发明者另有其人,是臣弟为了讨皇兄开心,给了他钱,谎称臣弟自己发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