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不许过
“啊……”
莽应里一时没有忍住，双手用力，将手里的书信直接撕扯成两半。
他只觉得体内传出一股彻骨的寒意，对于大明提出来的和谈条件，完全不能接受。一旦认可了这种极为苛刻的条件，那么无论是国家权势还是个人名声，都将荡然无存……
“我又不是阶下囚，我还没有败！”
莽应里的双目再度变得赤红，气喘吁吁，忍不住又咳出了一口鲜血。
看到胸前的一小片血渍，他逐渐变得冷静下来。
他对外看了一眼，还好考虑到大明的书信乃是一等一的机密，在阅读的时候，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自己一个。
没有让外人再一次看到自己如今的狼狈模样，造成军心的不稳。
之前军中众将前来逼宫，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们已经不想和大明继续再打下去了。
这让莽应里忍不住回想起来四十年前，东吁围攻马都八的那一次战况。
当时上上代国王莽瑞体已经征服了白古国的大部分土地，想要写信劝降马都八侯，也就是白古王的妹夫苏彬尼亚。结果苏彬尼亚仗着自己兵强马壮，不把东吁放在眼里。
结果在围攻了七个月之后，被水陆两路封锁的马都八弹尽粮绝陷入饥荒，无力抵抗。哪怕那时候的苏彬尼亚想要投降，为了杀鸡儆猴，莽瑞体也没有同意，而是将苏彬尼亚和他的眷属全部杀死，并且放任手里的士兵劫掠三日，不封刀。
结果就是原本马都八主体民族的孟人，几乎被赶尽杀绝，反而是附近的克伦人，被东吁迁徙过来，繁衍生息，视为新的家乡。
那时候自己的年纪还小，只是有所耳闻。对于这种父辈们辛苦征战，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心向往之，却因为年幼而无法参加。
如今自己再度重现围攻马都八之战，结果却和当年天差地别。
当时的东吁面对白古残余，占据绝对的优势，无论陆战还是海战，都能占据上风，所以才能够将这里牢牢封锁，哪怕已经在马都八建立了商馆的葡萄牙人，也不敢驰援。
而现如今，东吁无论陆军还是海军，都不是大明的对手。几个月打下来，他不知道大明死伤多少，但是自己这边，已经产生了近万人的战损。
虽然尝试过原来莽瑞体用来攻打马都八的方法，但是面对与苏彬尼亚完全不同大明军队时，完全起不到效果。
而且外部还有不断蔓延的敌军，一直没有腾出手去解决。
时间并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
继续围攻下去，反而是自己这一方会被拖垮。
继续在这里耗下去，毫无意义，肯定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对于大明提出来的条件，自己确实难以接受，可是不代表其他人不能认可。
大明打算拆分掉东吁，重新册立无数小国，或许正顺应了自己众多手下将领的心愿。
哪怕他们已经在东吁身居高位，然而位置再高，也不是国王，也要受人制约。
或许一个逍遥自在的小国之主，更趁他们的心意。
而且大明天高皇帝远，平素管不到这里，只要野心不大，表面臣服，就能够从大明得到庇佑，乃是一个绝佳的好买卖。
只要背叛自己，就能够得到诺大的好处。
至于对于莽应龙尸体的侮辱性提议，恐怕他们都不会在意。
又不是自己的亲爹。
有些人为了权势利益，连自己亲爹都肯弑杀，更何况一个已故前国王？
若是让他们也知道了大明提出来的条件，恐怕就算是之前逼宫时还维护自己的铁杆部下，也会叛逃离开。
思虑到此，莽应里原本想要公开大明提出来的条件，激发军中将士们同仇敌忾的想法，顿时荡然无存。
即便再不愿意，也不能直接回绝大明。
北边的族叔莽灼都已经投降了大明，说不定他很愿意接受这些条件，代表东吁放弃抵抗。
又或者是被封到了良渊的那个幼弟……
莽应里心里一寒，大明完全可以杀死自己，扶持幼弟，成为新的东吁国王。
“不行，和谈和谈，还可以继续谈，他们漫天要价，不代表最后真的就是这个条件。”
莽应里还心存侥幸，他决定再度派遣亲信，与大明继续休战和谈。
反正之前是自己在围攻大明的军队，自己拥有着作战的主动权。
而且还可以利用大明军队南北相隔甚远，无法接触的机会，哄骗他们。对
北方的大明官军就说，南路已经同意了和谈，不要再打了，对于南路军也是如此。
不管能够拖延多久，只要先稳住大明，自己就可以从容退兵，先想办法把战事拖延到不适合作战的热季、雨季。等回到国都，稳住自己手里的基本盘，再争取更好的条件……
莽应里又想到了四面八方的敌人：“不能就这样回去，先把西边的阿拉干打退，恢复自己的威望。只要只要能够取得胜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莽应里看着手里被他撕坏了的书信，顿时有些懊悔，不该如此冲动。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做好相关的准备，才让内侍进来，为自己更换衣服，召集军中众将。
很快，军中众将领闻讯赶来，得知了莽应里的最新安排。
“本王已经决意，要与大明罢战休兵，如今大明也有了回信，打算重新册封本王……”
莽应里晃了晃手里的书信，表示正在和大明进行交流。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东吁的国王，代表国家。除了他，其他人没有资格和大明进行和谈。
靠着这一层狐假虎威，暂且稳住了原本众将领骚动不安的心。
来回扫视几圈，莽应里也安心了不少，众人都没有怀疑他所说的话。
自己的积威还在，还没有人胆子大到敢于冒犯自己的威严，想要从自己的手里拿走大明的书信进行查看。
毕竟他们都不知道，大明提出来的条件，是多么的苛刻，让人难以接受。
若是他们知道大明的条件，自己有可能从将领一跃封王，就不是如今这般局势了。
于是，莽应里继续做出安排，让手下们做好退兵的准备。
莽应里注意到，当他终于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众将有不少人的神态表情，都有所变化，明显轻松自在了许多。
心中生出几分悲哀，但莽应里脸上的表情依旧不变，还勉强维持着国王的威严。
等到众将领都退出大帐，他原本挺直的腰杆才弯下来，无比佝偻。
他拿起桌子旁的铜镜，发现自己原本英姿勃发的，威严无比的一张脸，已经变得多了许多皱纹，头发白发丛生，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一刻，莽应里无比后悔。
当年若是没有那般自大，早早臣服大明，或许就不会发生如今这么多事情了。
莽家这几十年东征西讨，四处作战，摧毁了不知多少被大明册封的土司，而北方的大国都只是申斥，没有亲自下场。
直到他们狂妄到了极点，直接侵袭了大明直管的云南之后，事情才终于发生了变化。
无论是被终止的玉石贸易，还是北边云南的军队调遣，种种迹象，都没有让自己和父亲有所警醒。
他此刻又恨自己，也恨父亲。
……
数万东吁军开始准备退兵，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一直在观察着他们的大明守军。
而且莽应里仍旧选择了继续和谈，虽说他不认可大明提出来的极为苛刻的条件，但是身为一国之主，没有因此暴怒兴兵，不死不休，就已经暴露了底细——他们已经打不下去了。
反倒是大明这边，经过了几个月的生活，更加适应这里的环境，比起刚来这里的时候，战力还要高上少许。
南路军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一边让人敷衍莽应里的使者，一边想办法进一步削弱他的力量。
“可不能让他们就这样从容离开。敢于冒犯朝廷，一定要付出代价！”指着帐内的地图，李化龙提议道，“贼酋若要退兵，中途当渡过锡当河。不如我军乘船前去埋伏，趁他们半渡而击，杀伤其军。”
缅甸内陆的地势情形比较模糊，不过沿海一带的情况，已经被大明摸透。
除了他们自己的努力，还有在这一带地区生活了多年葡萄牙人的功劳。
虽说葡萄牙人在近期与大明有很多的合作，但是在了解了这些外邦洋夷的心性之后，陈麟等人反而对他们心生了更深的恶感和警惕。
今天他们能够背叛东吁，明天说不定就会背叛大明。
不能不防。
不过现在，他们还需要互相利用。
按照缅甸南部沿岸的地图，他们马都八处在缅甸东南部，位于怒江出海口，距离更东边的暹罗不算太远。
理论上，大明的官军可以沿着怒江回溯到上游，沿河回到云南，只可惜沿途太多的从山密岭，大军难行。
就连朱翊钧也不指望如今的大明，能够拥有
如此强大的行军能力。
他的目标是在战后掌控西边的伊洛瓦底江，这一缅甸最重要，辐射了大部分平原地带的河流。
掌握这条河，就可以顺畅沟通云南，更好的控制住缅甸，确保西南的安全。沿河的富庶平原，也能够提供足够多的产出，用来保障驻守军队的补给。
朱翊钧可不打算做赔本买卖，在外驻军还让朝廷出钱，不断失血。
相应的花费，当然要由地方承担。
而在两河之间，就有一条完全处在缅甸境内的锡当河。
锡当河虽比不上前两条大河，却同样够深够宽，足够让大明的水师舰船进入，对莽应里造成阻碍。只要谋划作战得当，就可以给莽应里带来沉重的打击。
只不过，需要他们分出宝贵的兵力。
继续稳固待守，等待援军，就是唾手可得的功劳，回国之后，能够顺利的快速高升。
一旦分兵突袭失败，消息回到国内，就是被人攻讦的一个重要黑点。
影响仕途！
李化龙的提议虽然有些大胆激进，却在众人思考讨论之后，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朱翊钧的态度一直都是积极进取，多年下来，整个国家的精神风貌已经有了一个极大的转变。
大明的文官们，本就不像宋时那般过于重文轻武，许多文官都是能够拉弓提刀，敢于亲身冒险，指挥作战的文武双全。
如今这种人更是层出不穷，渴望搏一搏，建功立业。
以至于李化龙这种万历二年的进士，都敢提出自己随队，与众将士一同前去埋伏偷袭，将自己的生命压在这一战上。
他一人虽然战力平平，不是十人敌百人敌，但是作为金贵的不得了的进士，朝廷的代表，能够起到类似后世政委的作用。只要他与将士们一同过去，无需真的在前线搏杀，都能极大的鼓舞士兵们的士气。
又经过了一番仔细的讨论，最后决定，分出三千兵马，前去埋伏。
……
莽应里并不知道大明的规划，他见自己派出的使者来回奔波，不断汇报大明的情况时，内心还有几分喜悦。
觉得大明一开始提出来的条件，或许并非他们的底线，无非是一开始狮子大张口，等待自己慢慢还价。
若是和谈顺利的话，说不定最让自己无法接受的后两条，都能去掉。
大不了自己真的忍受一些屈辱，向大明正式称臣，放弃曾经征服的暹罗、澜沧等国，甚至是孟养木邦……
只要能够保住缅甸、东吁、白古这一片基业，自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莽应里觉得，他经受了这一次的打击之后，会像神鸟凤凰涅槃一样，重新获得新生。
他暗暗发誓，自己要积蓄力量，耐心等待。
大明迟早会有虚弱的一天，就算自己等不到，还有子孙后代。
这一次的仇恨，他早晚要报回来！
在得到了莽应里的命令之后，数万大军已经开拔，军中上下洋溢着轻松的氛围，就连莽应里都不禁受到了感染。
直到他们准备渡过锡当河的时候，莽应里再度遭遇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