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来日
“小王幼时就曾听得法司多次讲起过天朝风华,心中仰慕,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陛下君泽天降,遣诸位天使驾临,实乃幸事……”
酒宴上,推杯换盏,年轻的琉球国王尚永谈起大明的时候,态度十分恭顺。
他的大明官话就明显不如在北京留学过的郑迥,除了带有浓浓的福州腔调之外,在遣词造句方面,也不完全符合大明的习惯。
琉球虽小,却同样存在自己的语言,只不过平日对外交流,书写记录的时候,采用中文作为通用的语言文字。
来使们早就知道相关的情况,对于尚永言辞上的一些小小瑕疵,自然是毫不在意。
酒宴过后,谢杰等在此已经居留接近一年的旧使与李言恭等人交换此地的情报。
去年朱翊钧安排他们为尚永册封琉球中山王的时候,就已经提出了相关的具体要求——为了维护海疆,维护天朝之下的秩序,保护藩属国的平安。大明天子打算在琉球驻扎少量军队,彻底剿灭附近的海贼倭寇,避免死灰复燃。
而且为了迎接大明水师,还要在这里修筑更大的码头、船厂,以及相关附属设施,用来协助补充物资,修缮船只等等。
当然,大明此举,用不着琉球花费一金一银。
平日水师在这里采购些菜肉之类的,还会花钱购买,不给藩属国带来负担。还会在这里进行投资,提供一部分耕牛铁器种子,猪鸡家畜等等,帮助琉球开发各岛,提升百姓生活水平。以及一些熟读诗书的教谕,宣扬王化。
完全是出自大明天子的好意,可不要不识抬举——当然,没有说的这么直白。
当时王之臣还没有患病,官场历练更久的他,气场十足。
主导琉球国政的三司官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尤其是郑迥身为中华后裔,又在北京留学多年,算得上铁杆亲明派,现在大明提出要求,只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其他两家琉球本土贵族出身的司官同样硬气不起来,开玩笑,他们连日本一个地方强藩都打不过,真要是得罪了大明,以琉球这种小国体量,被灭只是时间问题。
茫茫大海,他们想逃都没有好去处。
还不如出卖国家利益,保留自身富贵。
尚永心中难免会生出一些不满,也只能无奈接受。
毕竟若无大明派遣使者前来册封,他都算不上名正言顺的琉球国王,连实际国家大权都掌握不了,何谈什么国家利益。
而且他们连学习越南搞内帝外王的资格都没有,明琉的差距远比曹髦在位想要反抗司马家时更加悬殊,就算尚永举旗反对,又有几个人敢跟着他送死?
每次大明派遣使者前来,都给他这个藩属小王赏赐了不少好东西,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美酒佳肴……着实能够让他好好享受一番。
心里一点点反抗意志,也会在种种享受之下被消磨干净。
而且说实话,除了驻军以外,其他的东西全都是琉球一方渴望得到的。
这里的地理位置虽然在大航海时代很重要,但是环境其实比较恶劣,年年都要遭遇台风侵袭。土地贫瘠,只有国王和贵族才能吃得起大米,地方百姓主要是打渔为生。不是每一次出海都能收获满满,空军的多了,就会采摘苏铁之类有毒的食物,吃的多了就会因此中毒而死,十分痛苦。
所以琉球以前也有苏铁地狱的别称。
郭汝霖曾经在嘉靖时出使琉球,他品尝到琉球本土的食物之后都摇头叹气,“牛羊鸡豚多瘦削而不堪用。”
就算国王,其生活水平也比不上江南的富贵人家。
不过土豆地瓜之类的东西,其实是可以在琉球推广种植的。化肥被发明之前,琉球百姓生活水平的小小提高,就是依靠这几样。
提升琉球人的生活水平,倒不是朱翊钧大发善心,闲着没事。
一来派人驻军,多少要给些好处,大明作为天朝上国,不至于为了一丁点利益,就不要国家颜面。
二来将来对日作战,这里是重要基地,不能突然生乱搞事。而且国小民少,花不了多少,就当是军费的一部分了。
三来大明要靠对外海贸挣钱,而不是一味的搜刮。更何况琉球岛上虽然拥有少数金银,但数量太少,几乎已经开采枯竭。主要高价值矿产都在海底,大明完全没办法开采。最多是找找煤铁一类的矿藏,提升一下琉球百姓的生活水平,也能让他们有更多的消费余力,不至于恩格尔系数太高,消费疲软,刺激不起来。
最后就是朱翊钧确实打算把这里当成本土来经营,移民大
量福建缺少土地的华人,将其逐步消化。琉球地方太小,比不得台岛的潜力,连福建一府的流民都收纳不下。在不适合腾笼换鸟,留岛不留人的情况下,采用怀柔手段,更为合适。
对于尚永这种态度的藩属国王,朱翊钧也不会吝啬。
哪怕将来出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大明一定会在驻军之后,逐步实控,改土归流,将其政权架空,至少能够保证他们王室的长久富贵,与国同休,作为彻底融入大明的一个活招牌。
琉球的待遇好一些,其他藩属国在面对大明驻军之类要求的时候,也不会过于抗拒。至于那些首鼠两端,或者仗着天高皇帝远,侵害大明利益的国家,一个都别想好过。
按照现在的季风洋流,并不适合从琉球回国,虽然可以勉强横渡,不过风险太高,没有必要。
于是他们按照早就定下的计划,等到李言恭一行人从日本归来之后,一同返京。随后,大明这边就会按照之前的约定,派遣军队和人手,逐步掌管琉球。
在琉球只待了几天时间,交易了少量货物之后,三十多艘大船继续北上,又过了两天,终于到达日本西南的长崎。
几十年前两牙的商人开辟了航线,在此进行贸易,长崎变得兴盛。
由于目前大明暂时和两牙处在合作蜜月期,船队来日的第一站,也同样选定在了这里。
“不要小瞧我的情报网,”李言恭呵呵一笑,继续道,“据探子得来的情报,原本成祖爷册封的日本国王,现在已经被权臣织田信长赶出了京城。”
在距离长崎已经不远的海域,李言恭、郝杰等人为即将开始的登陆做最后的情报整理。
任务重要,容不得他们不慎重。
“按说在那日本足利国王之上,还有一个日本天皇,才是他们国内一直认可的正统君主,不过嗟尔小国,妄自尊大,不愿天皇向我天朝俯首称臣,反而是当时署理国政的足利愿意献表称臣,这才有了日本国王一说。
而且其所谓的小皇虽受认可,却并无实权,数百年来,一直都只是虚坐在位的傀儡,我等无需考虑太多。值得注意的,只有几家他们叫做大名的地方军阀。”
军阀这个词早在五代时就已经出现,武人乱政,割据一方,在场众人都能理解。
异国他乡,如今日本的政体与大明迥异,不过好在中华数千年历史,总能找到相似之处。
所谓的天皇,有点类似于晚唐的几个傀儡皇帝皇帝,别说地方军镇,就连京城皇宫都不受自己的掌控。真正说得上话的,都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而且就算是节度使,也不一定能够压得住手底下的牙兵叛变,或者只能被手下人逼迫行事。
正好,日本现在也是频频的下克上。
用五代来套用如今的日本战国乱世,就能够让他们轻易理解了。
至于足利家,不像最终灭亡唐朝的朱温,反倒更像是东晋桓温,胆气和实力不足以压服全国,所以只能一直当做控制国家的权臣,而无法真正登顶,废掉天皇,自己上位为皇。
结果数百年过后,足利家衰落,别说改朝换代,就连权臣之位都不保了。
现在挟天子而讨不臣的改成了织田信长。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虽然足利义昭被赶出了京城,室町幕府灭亡,至少信长没有被赶尽杀绝,还给他留有一块小小封地,可以继续搞风搞雨。
几次信长包围网,都有足利家的身影。
在他们看来,所谓的织田信长、足利家、上杉家等几个掌握各地的大名,就是日本版的节度使,顶多是还没有从明面上建立国家,彻底分裂。而大明,有些不好意思讲,如今有点类似于唐末五代时崛起的辽国。
中原的节度使们先打生打死,流血虚弱,辽国就可以趁虚而入,入主中原。
虽然大辽最终失败,没能占据中原,至少割据了燕云宝地,得到了大量有知识技术的汉人,提高了他们的国力,才有了能够和大宋长久对峙的底气。
若是没有燕云,哪怕大辽当时再强盛,赢过几场大仗。可是只要中原从内乱中恢复过来,积蓄国力,一定能够成功北伐,扫荡北地,一雪前耻。
这一次大明就可以借助日本内乱的机会,插手此地,不至于像蒙元时造船遣军,多次征讨都无功而返。
只是把自家天朝比作辽国,不太妥当,几人只能在心里想想,没敢说出来,免得成为将来被人攻击的话柄。
当然,李言恭等人对于此时日本的理解,并不完全正确。
比如当年足利义满其实已经开始
着手加封九锡一类的流程,要求给自己享受与天皇同等礼仪,自己的儿子也是亲王之礼,若非突然蹊跷死去,继任后人一时难以压住各地情形,恐怕现在的日本天皇,早就改姓足利了。
而织田信长没有在赶走足利义昭后接受征夷大将军的职位,建立幕府,其实就已经代表他有了谋权篡位的野心。
后来他逐渐自我神格化,也是为了对抗天皇在日本有着神的后裔,是现世之神的说法,要一步步登顶。
只不过功亏一篑,没能成功。
虽然有些误差,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天皇和公家无非是一些浪费粮食的酒囊饭袋。在日本国内,还能凭借传统惯性混口饭吃,朱翊钧可不会惯着他们。
李言恭等人掌握的大部分情报,都经过了朱翊钧的了解反馈,已经足够他们出使完成任务。
搞定战国几个重要武家大名,就足以影响局势。
……
三十多艘悬挂日月旗帜的大明船队,着实把此地大名大村纯忠给吓了一跳。大明一口气派来这么多舰船,虽说不够征服日本,可是讨伐他家小小一地,已经足够了。
不过在通过西班牙中间人的介绍后,他勉强按耐住想要逃跑的心思,相信大明是真的来此经商贸易的。
有赚钱的机会,大村纯忠可不会放过。
最早葡萄牙商人是在岛津家的地盘从事贸易,可是由于双方在信仰,贸易等问题发生摩擦,葡萄牙商人开始改换贸易港口。
为了吸引葡萄牙人的到来,大村纯忠不但没有像其他大名一样禁止天主教的传播,反而主动受洗,成为了第一个外教大名,还给自己起了个巴托洛米奥的西洋名字。
为了让葡萄牙商人不再离开,最终捐献了港口附近的一片土地,献给教会,使其成为当时日本的传教中心。
李言恭他们虽然看不过眼,觉得十分荒唐,但是为了不影响到对日攻略,还得耐着性子与之交流。他们向大村纯忠正式传达了大明天子因为大婚,决定大赦天下,与日本重修于好,恢复贸易的决定。
当然,地方大名只配知晓此事,连看到大明朝廷正式文书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以令大村纯忠欣喜若狂。
这么多艘大船不是开玩笑,大明的使臣没有骗他的必要。
虽然心中对于大明一改常态,不再宅在本土,而是主动派船的方法有所奇怪,但是他并不会反对这种改变。
若是按照传统朝贡办法,最强的大名才有资格与大明进行朝贡贸易,怎么数都轮不到他。
现在好了,就算长崎港中大量利益都得让出去,至少能让他喝一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