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万历会计录》的总结与展望
辽东虽然不是一张可以从头涂抹的白纸,但是在张学颜、高拱前往辽东之前,一片颓势。士兵少有战心,百姓多有逃亡,被荒废的土地更是数不胜数。
当地几乎没有顽固的利益团体,动起手来就方便许多。
关内其他地区可就没有这么简单,阻力重重。
张家和阁老家有亲,李家与尚书家是故交,王家二舅和前来办差的主官是科考同年……
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下,人家送礼送信请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普通人很难抵抗得住这种压力。
总不能地方上每一个州府的清丈土地、查清人口等事项,都要皇帝和首辅亲自督办。在辽东已经历练了几年的官吏,和关内的联系相对较弱,为了争先立功,办差的积极性也会更高一些。
更何况,哪怕高拱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凭借他过去曾经立下的威望,在京师充当吉祥物,也能给外人传达一个政治信号——再演将相和,高张二人已经消弭了分歧,朝廷中枢不会内斗,只会全力应对地方上的变法革新。
而在这个政治信号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皇帝在大婚之后,举行了亲政仪,成年之后的皇帝,将正式亲政,统治国家。
内阁诸辅臣,将仍旧只是辅佐,而不是“摄政之相”。
仪式十分简单,无非是再度祭告天地宗庙,文武群臣行礼大拜,礼乐之后,便喻示着皇帝真正掌握大权,亲自处理政务。
此乃国家大事,相关消息都刊载在了报纸上被迅速分发全国。
读过报纸,普通人没有多想,只觉平常。
皇帝到了年岁,又已经大婚,亲政本就是顺理成章。
不过在一些有心人的眼中,心思各异。
有了解宫城内情者,心中忧虑,他们知晓之前虽然皇帝还小,可是早已经搞出了很多风风雨雨。如果再亲政,恐怕无人制衡,将会更加激进。
在很多人的眼中,皇帝垂拱而治,像是弘治、隆庆这样,把国家的大小事务通通交给文官,众贤良众正盈朝,才算得上是圣天子治国之道。
朱翊钧近几年的表现,可谓是背道而驰。
复任首辅的张居正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他的权力皆源自皇帝,只要皇帝能够认清这一切、不自己胆怯退缩,任何一个文官都抵抗不了。
哪怕明末风雨飘摇之际,崇祯都能撤换十九任首辅,五十多名阁臣,杀死十几位尚书巡抚、总督总兵一级的重臣。
朱翊钧看来,权力无非是人和事,如何用人,怎么做事。
人事权、财权、军权等等,都可以被分成这两类。
在关键的时刻用几句话改变高拱的命运,留下转圜余地,就是用人。
在度过了初期的适应期后,宣扬志向,从标点符号这种小事掀起变革,就是做事。
是以从即位起,哪怕皇帝还小,无法亲政,朱翊钧也在努力一步一步的向着自己尽快亲政这一目标而努力。
当然,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经验不足,更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处理所有庶务。这几年虽然一直在不断扩张手中的权力,却依旧保持克制。有什么想法,一般都会先与首辅商量,再做处置。
哪怕亲政仪式过后,总体态势依旧不变。
只不过从今以后,哪怕理论上对皇帝的制衡压制,都已经不再可能。
刚刚亲政的朱翊钧倒是没有一上来便开始大动作,只是发表了一篇文章,用林林种种的数据,证明从自己即位开始,六年来国家所产生的变化。
国库日益丰盈,边地战事减少,即便出现洪旱等天灾,官府也能够更及时的应对,让百姓尽快得到妥善的安置。
当然,许多数据涉及到了国家机密,没有被公之于众,只有朝廷部分高官能够得知。
但是即便只是一些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依旧让人振奋,令人感慨“滇南车马纵贯辽阳,岭微宦商衡游蓟北,幸生圣明极盛之世!”
朱翊钧对于目前的成果仍旧很不满意,但是在很多人的眼里,如今已经算的上是又一次的盛世。在老一辈看来,上一次大明有如此蒸蒸日上之景象,还是嘉靖中期。
大礼议只影响朝廷没有波及地方,道君皇帝尚未沉迷修仙炼丹,还算励精图治。
在张璁、夏言等名臣的治理下,正在革除一些旧弊,一条鞭法逐渐有了雏形,确实一片欣欣向荣。
张居正、海瑞等人就是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下,怀揣报国理想,没有辜负一身所学。
许多年轻士子知晓他们的事迹,无不
摩拳擦掌,刻苦读书,渴望成为下一个张居正。
……
文华殿,朱翊钧虽然亲政,却习惯了在这里办公读书,一应布置皆没有变化。
在殿内御案下首不远处,有多名阁臣、尚书、侍郎等重臣坐成两列。这次并非廷议,只是皇帝的一次通气会,用以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与一些国家机密数据摆在一起的,还有一套足足有几十册的书籍——正是在他即位不久便开始让人编纂的《万历会计录》!
为了编纂这本统计了全国各项重要数据的书册,他还早早向全国征召了数算人才,比历史上更早成书。
不但时间早,同样还引入了一些他记忆中的会计、统计等知识,对于故纸堆中的数据进行整理分析。
用详实、清晰明确的数字,来认知国家,重要的土地、人口、税赋等数据进行增减统计,为了更加直观,部分内容还画上了折线图、柱形图之类的图表。
最重要的图表他都让人放大重画,做出报表,就好像ppt一样,在殿内展示给众臣看。
土地、税赋折线图这些工具十分直观了,哪怕是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文盲也能看得出来。近几年朝廷各项数据的总体增长,和过去偶有上涨波动,总体下跌的不良趋势。
能够逆跌回升,但过去的不断下滑,就说明朝廷其实是逐渐对国家失去掌控——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多少次王朝兴衰,都因此而起。
而且朱翊钧在刚刚推出这些图表的时候,就耍了一个小小的手段——柱子的长短不是完全按照数据的真实比例,而是同样“砍”了基础数值,让其中的差异变得更加明显。
先用之前的增长表扬在场群臣所做的贡献,再展示过去数据,激发众臣的忧患危机意识。
高拱早已看过手中册子,面色带着几分严肃。
他和张学颜能够从辽东回到中枢,其中一项重要功劳,就是近几年开垦了大量土地,为国家带来一笔庞大税基。
目前朝廷在辽东掌握的土地总额接近十二万顷,可是按照《万历会计录》中的记载,嘉靖晚期时的辽东,只有三万余顷土地。
不过短短十年,前一任巡抚李秋办事不利才被撤换,成果都是近五六年做出来的。
总不能说在他们的带领下,五六年就开垦了八万顷左右的土地?
太不现实,实际上就是很多土地之前都被隐藏下来,没有得到清丈,进入朝廷的管辖范围内。其余各地方想必也是如此,土地被瞒报,脱离了账册,成为了无需交税的不明资产。
除了高拱,近几年改革宗室,除灭藩国的时候,同样会重新统计相关地域的土地、财产。以前仗着藩王等皇室宗亲身份,隐瞒不报,不交赋税劳役,如今都重归朝廷的掌握。
藩王如此,再加上徐阶的旧例,各地情况自不用说。
因此,继续推行清丈土地,能够增加税收,避免在需要之时重新加税,给下层百姓增加负担。
利国利民。
当然,除了最重要的土地、税收之外,各部各地区的情况,边镇、仓场、俸禄开支……种种数据都写的清清楚楚。
本来占据财政收入一成的皇家开支,已经降为了百分之三,足可见皇帝开源节流的功夫没有白费。
隆庆年间宗藩岁禄在明面上的开支,更是几乎占据了朝廷财政收入的三成。
单纯老朱家就几乎吃下了朝廷收入的四成,国库自然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本来国初的时候,分封各地的藩王,还要承担军事防务,对付各地乱民和仍旧存在威胁的北元,分担朝廷压力,没钱自然不行。
可是靖难之后,这些钱就是白白养着宗室,起不到多少作用。
嘉靖开始制定《宗藩条例》,依照传统儒家理念,除了五服的算不得亲族,朝廷不管,把责任抛给各藩藩王。
结果出现更多底层宗室饿死的惨剧。
打着帮助底层宗室的旗号,又揪着几个罪名较深的藩王郡王着重处理,方才成功起步。
好在这几年朝廷收入不断增加,而且宗室的开支有所降低,等到过渡期结束以后,被革掉的宗室将不再是朝廷负担,占比会进一步暴跌。
只是还有几个重量级的藩国碍于种种原因,尚未彻底革除。
若是全部拿下,朝廷便能轻装上阵,将国库用在更关键的地方。
朱翊钧展示这部分给大臣们看,也是有意显示一番“皇帝为了国家,所做的牺牲有多大”。
一些中层
年老宗室因为利益受损,再也吃不到皇粮,便狠心反抗朝廷,甚至闹得偷偷来到京师,呼告各部,痛斥奸贼误国,蛊惑那时还小的皇帝颁布改革宗室的命令。
少数直接的干脆豁出去这条老命不要,在京师的闹市街头痛骂小皇帝,不顾一点亲族情分!
最极端者,就是干脆上京寻死,想要效仿古时比干,如今海瑞,劝动朝廷改变主意。
结果真的有年老宗亲死去,引发举国震动。
很多敢于闹事的确实没犯下过作奸犯科的恶事,只是甘心充当混吃等死的废人。
这等人都是皇亲宗室,普通官差可不敢轻动,即便在京城闹事之后立刻被抓,朱翊钧要按罪处理,可是朝中的大小官员都感到了惊惧,反而劝谏要考虑天理人情,应该从轻发落。
有罪的正常查处,听上面安排就是,可磨刀霍霍的把本来没什么罪名的宗亲给逼死,就是他们的责任了。
谁都怕担上一个“分离皇家”的骂名。
现在是没事,过几年万一皇帝后悔了,让自己背锅呢?
这种例子几千年不是一次两次。
那时皇帝还没亲政,饶是张居正也承担不起这种越来越重的压力,他能勉强承受部分,下面的官吏也扛不住剩下的……
是以宗室的变革,到目前为止,只能算是做了一半,任重而道远。
剩下的部分,都需要亲政后的皇帝亲自下场,凭借更高的威望方能解决。
就像是楚王真伪一案,一直拖到了现在,悬而不决,始终没有定论。
之前已经逼死了几个将军中尉,总不能现在连藩王也要逼死。就算现在藩王没有了兵权,不至于引发第二次靖难,也没人愿意趟这个浑水,只能等待圣裁。
朱翊钧当时为了避免过于刺激宗室,同样采取了拖字诀,等待自己的威望积累更高时再动手。
好在朱华奎﹑朱华壁这对孪生子年纪太小,可以借故不给封,可是就算再拖也拖不了多久,两三年内,终究要给出一个结果。
定明下一任楚王的真伪,才能从容处理楚藩。
变革没有一蹴而就,类似这种问题并不在少数。
而且还有一个大问题,藩王的田产按例“不载有司册籍”。部分土地田庄实际由朝廷掌控,只是每年按照固定的收成给与岁禄,这个好解决。不好解决的是之前仗着藩王地位,那些通过白手套代理占据的土地。
只要死硬不配合,谁也说不清楚。
而且藩王的土地通常不止占据本地,还会涉及临县临府……除非把整个大明的所有土地全面清查一遍,确定田契,才能真正整理清楚。
国家太大,可用人手太少。
问题一一点明,就代表着这些得到了皇帝关注的事情,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主政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