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首辅再度交接
“小杖受,大杖走,这是上古先贤所说的道理。陛下从不曾否定孝道,只不过是否定一些自蒙元以来误导我等的错误观念,此乃上上善道!”
“汉代就有‘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讽刺话语,明明不信这一套,汉唐宋皆不成书,反倒元时才成,而且其中多有夸大迂腐,真假难辨。若不是蒙元皇帝为了愚弄我等汉人,岂会有这本书的出现?”
“说的不错,孝道故事古已有之。什么是真孝,什么是假孝,要辨别清楚!”
伴随着报纸上的批判文章,全国各地的士子,都开始了激烈讨论。
父母爱子女,子女爱父母,重视孝道本就没错,错的是其中僵化保守的理念。
所以,就像古代造反通常打着“清君侧”的大旗,口号喊着反权奸不反皇帝一样,朱翊钧也是反“愚孝”而不是反真正的孝道。
然而《二十四孝》的历史比大明还要久远,早已深入人心。
与三纲五常等理论一样,成为了如同“日升日落”一般,习以为常的真理。
所谓为了重新诠释,就得将其批倒批臭。
唐宋之时,或许有关于孝道的书籍存在,但早已经战乱的缘故,散失得无影无踪。而大明的出版业比起过去进步了不知凡几,才能让这本元代方才成书的《二十四孝》彻底普及。
饶是如此,大部分平民百姓其实都不知道,此书的成书时间,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
但就是这个细节被朱翊钧抓住,将其定义为蒙元的阴谋。用挑逗民族情绪的方法,让人逐渐对此产生厌恶抗拒的情绪。
汉代的察举制,让那时有了这些离谱故事,可是唐宋先贤都不信,怎么偏偏蒙元时信了?
糊弄鬼呢!
书中违背人性、常理的部分,唐宋先贤都视为无稽之谈,而蒙元为了愚弄我汉人,才故意编纂成了书,而且把唐宋关于孝道的真正经典,都给焚毁消灭了!
国初的时候,时人不知,被蒙元所蒙骗,误以为此书乃是良言,直到此时,方才发现,就像那汉时发现了全新版本的尚书,方有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之争一样。
还好陛下、吕相、高顾等人朔本清源,方才避免此书继续遗害后人!
报纸上公开刊载,锦衣卫、东厂等人手也在四处散播消息。
“卧槽,原……
原来真相是这样!”
大部分人其实都是盲从所谓的“权威”,而报纸发行多年,其权威性,已然深深扎根于大部分人的心里。
就算少部分人反对,又有什么用?
总不能说,唐宋古人不重视孝道,在这方面反而不如蒙元吧?
报纸多年积累的效果一下就出来了,局势突变,《二十四孝》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从孩童自小要读的经典,变成人人喊打。
“《朱子语类》中就说:‘天下多少是伪书!开眼看得透,自无多书可读。’由于暴秦焚书坑儒,圣学险些断绝,以至汉时有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之分。而蒙元残暴,摧毁两宋盛世文华,传到本朝,不知扭曲了多少真义。陛下的实学,就是为了去伪存真,实事求是!”
在这种声音下,谁还敢维护?
谁就是蒙元花五十两收买的汉奸!
以蒙元粗糙的统治能力,当然不会用这种手段。
就算有这个心思,也玩不明白。
朱翊钧作为亲自抹黑者,当然最清楚这事蒙元是冤枉的。
至于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反倒没有那么关键。
北元现在被摧残,但没有完全消灭,算得上是“境外势力”。过去屡屡犯边和跨海而来的日本倭寇一样,都是大明百姓最为厌恶的外族。
黑锅让他们背,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多年观察学习得来的官场斗争经验,再结合上后世网上学来的知识,毫不费力的就弄成了岁月史书。
若是北元被彻底消灭,为了更好的统治草原地区,他反而不会采用这种态度了,被嘉靖搬出去的忽必烈牌位,都得重新送回帝王庙。
就算现在抹黑,大肆宣传,将来可以再淡化此事,重新提一提那几个重视汉人,愿意汉化,相对和善的元朝皇帝。
至于原作者,本来就有多个说法,到底是那位天文大家郭守敬,还是郭居敬、郭巨业等人,争议颇多。
正好不用再考古探究了,说法不一,正说明当年是瞎编的,假托大儒名字,故意混淆是非。
反正二百多
年都过去了,真假谁能查证清楚?
单单一本书,很好处理,皇帝要批评所谓的愚孝,大众也能够接受。
可是像“守孝要守满二十七个月”这些规矩,本就不是蒙元时方才出现,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只不过后面才制定成律法,人人遵守。
不能采用抹黑的手段,针对这些改动,就难上加难。
尤其是在“蒙元收买的五十两汉奸”这个帽子下,大部分保守人士都不敢再为《二十四孝》辩护,只能将力量全部集中到张居正这处。
算算日子,张居正也该回来了。
关于请皇帝改变主意,重新下旨,让张居正就此安心在家守孝的请求,开始重新暴增。
就算皇帝预言了大彗星又如何?
当时被夜空星象压制下的气焰,重新升腾,很多人还在嘴硬:星星和孝道又没什么关系,皇帝在星星上说对了,不代表这方面也对!
还好,通过打倒《二十四孝》,此时的朱翊钧暂时性的拥有了更大的权威性,重新诠释孝道,也有了更多的底气。
当对《二十四孝》定性过后,报纸又开始针对过去的礼制成因,开始翻查典籍寻根探源,为皇帝的改动提供理论基础。
为什么古人要将守孝定为三年?
《论语》中就有记载:宰我问孔子,为什么守三年而不是一年,孔子便说是因为小孩通常在三岁左右,才会脱离父母的怀抱。
为了报答父母之爱,所以才会守孝三年。
然而问题来了,父母之爱,并非三岁而止,没听说过谁家抚养到三岁,过了生日卡点就放生。
即便父母老故,也不该三年守满后,就当无事发生。
所以,《礼记》中也有解释:定为三年,是担心没良心的早上死了爹娘,晚上就忘记。而人生短暂,如同白驹过隙。过于纯孝的君子,守孝一辈子,没完没了,什么都干不成了。
所以为了折中,才定为三年。
实际操作下来,三十六个月还是太久,所以为了确保能够达到所谓的三年,至少要二十五个月——《荀子礼论》就记载“三年之丧,二十五月毕”。
直到唐代还在通行二十五个月,结果那时人们才想起来,按照历法算,五年两闰,中间免不了有闰月,才定为了二十七个月。
而且这个习俗,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全面通行。
春秋战国时,只有极少数人遵守,直到两晋的时候,方才写入刑律,要求官员遵守。等到唐、宋,不断调整,成为一条强制性的规则。
所以古人能为了现实而变通,历朝历代为此改动律法,今人为何不能?
上古之时,国小民寡,规矩礼法可以适用。
然而如今大明幅员辽阔,民众亿万,官吏事务繁忙,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为了感念父母的生养恩情,应当一辈子铭记。岂会受制于孝期到底是百日还是三年?
难不成百日之后,就不能继续思念故人?
工作是工作,不应该影响践行孝义之道。
若是没有良心的,即便是强行规定三年,一样会违背礼制,在这段期间喝酒吃荤,勾栏听曲,享乐放纵——在万历这个时代,民间已经有很多类似的例子了。
邻居亲友看不惯,举报扭送见官的都有不少。
朝中官场斗争,抹黑攻击,举报政敌在孝期不守孝道,违反类似规矩的奏章,都能找到一箩筐。
死守三年者,如同《二十四孝》中那些荒诞故事一样,不过是做样子给外人看。
通通被朱翊钧打上了“假道学”的印记!
伴随着报纸上一系列尖锐的文章,朱翊钧所提倡的“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这句话,终于传播到了民间,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平民百姓家无余财,一旦父母故去,往往出于面子、孝道等因素,给父母葬礼大操大办。若有祖坟还好说,若是没有,还得重金购置风水上好的坟地……
一场白事,旁人吃席,主家往往会因此消耗大量财力,钱都让主持白事的赚去了。
即便有随礼,日后为了人情往来,也得互相随出去,完全弥补不了损失。
朱翊钧如今重新诠释孝道,借着张居正守孝之议尚未平息的时段,要把相关的律法都重新进行改动。
一切大功告成后,百姓也能因此降低一些过重的负担。
而许多年轻一辈的官员,则是发现了其中的机会。
嘉靖当年搞大礼议,不
想认大伯为爹,要追封兴献王为皇帝,结果百官大多不同意,他就算用金子贿赂毛澄,都没有用。
但是张璁就看到了这个机会,写文章支持皇帝,为皇帝的大礼议提供了理论基础,一步登天。
几十年前的旧例,官场中人的记性还不会差到忘了,许多有心上位的中低层官员,纷纷上疏表示对皇帝的支持,写了许多从旁佐证的文章。而中高品的往往自持身份,不愿蹚浑水,态度模糊暧昧。其中也有许多官员,保持着对传统的坚持,仍在反对。
就连去年的新科进士们,都有很多人主动表态,站队皇帝。
或许是希望在目前的馆选实习中给皇帝留一个好印象,不过支持的文章太多,朱翊钧看不过来,反倒是少数没有公开支持的,才会被他多看一眼。
本该在历史上落第去年会试的胡应麟,或许是因为朱翊钧的蝴蝶效应,竟然成功得中。只不过后来殿试的时候,文章不够得朱翊钧的欢心被放到了三甲。
二十多岁的进士,即便只是三甲,依然算得上天之骄子。
大明的官员成千上万,就连每三年出一批的三百个进士,数目仍旧过多。
朱翊钧的精力有限,无法一一关注。
只有这种历史上留下了不小名声的,才值得他稍微花费一点精力。
一想到胡应麟在历史上曾经有过大孝子的名声,侍奉病重老母多年,他心里便有所释怀。这可是个在文学上有极深造诣的大家,不想进步就算了,将来可以让他继续专注编书、整理文献,发挥历史上原本的功效。
……
直到进入京城,与人详细畅谈过后,张居正方才知道其中的相关细节。
朱翊钧重新诠释孝道,改动礼法规章,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吕调阳顾虑即将致仕,不想生事,而高拱就没有这些顾虑,在其中出力甚多。
正因为京师的动作,才让张居正顺利返京。如若不然,他将承受更大的舆论压力——现在很多压力都转移到了皇帝和高拱等人的身上。
这份人情,他心知肚明。
回京不过第二天,张居正就携带着家乡的特产,前去拜访高拱,一是感谢这次的帮助,也是为了再叙往日时光。
多年前,两人可是至交好友,可惜因为政见、权力之争出现了分歧,手下亲信互相上疏弹劾抹黑,直至高拱被赶走——无论张居正有没有参与其中,他都是最终受益人,高拱的心里不可能没有芥蒂。
然而岁月如梭,高拱心中的恨意逐渐消退,近几年和张居正多有书信往来。
信纸有限,写不完所思所想,如今两人重新相见,只剩下了不住的唏嘘。
“多年不见,肃卿在辽东受苦了。”
“叔大,你的头发也白了,我记得临走的时候,你还是一头黑发……”
几年来,两人心中都有酸楚委屈,无法和旁人说。聊着聊着,两人竟然都失去了堂堂仪态,涕泪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