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重定孝道
万历六年初,曾经横贯在夜空的大彗星,终于消失不见。
彗星已然远去,就连朱翊钧也不清楚到底何时,这颗天体方才会第二次造访太阳系。
也可能永远不会再来?
总而言之,大彗星所带来的影响,至今没有消退。
远比当初朱翊钧只在皇宫预测,影响京师周遭还要深远。
大明的天文相关爱好者,因为这一事件,骤然暴增。北到辽东,南到岭南,东至东番,西临甘肃,都有好奇的士人开始将目光投向头顶的星空,官方的观星台,也开始紧锣密鼓的在帝国的各处选址筹建。
几年前就征召数算高手,编纂数学书籍,培养人才的积累,如今同样有了一点点成果。开始重新测绘、计算水金地火木土这几大星球的运行轨迹周期,修订历法。
朱翊钧心想,说不定无需那帮协助崇祯改历的欧洲传教士,大明自己就能搞定。若是能够得到现成的相关技术,当然有利于大明快速进步。若是不给,大明就自主攻克,不会被人掐脖子。
只可惜,这是一个重要的工程,需要多年积累的精确测量和精准的计算,不能急于一时。
而且当天文、数学的水准达标以后,只要遥看夜空,用六分仪测量出天体的高度角,按照自己测量的具体日子找到天赤道倾斜角度,就能够知晓自己所在的纬度,对于大航海来说,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发明。
六分仪是后来牛顿才做成的发明,如今的欧洲水手用的则是星盘,误差非常大。而在朱翊钧的带领下,大明在这方面的研究,已经有了雏形。
而纬度之外,利用星象图,还能大致判断出自己所在的经度。
这就需要一定的天文观测积累,找到规律。
如今大明只能先顾着北半球的天象,将来势力遍布全球,朱翊钧打算在南非和南美洲的火地岛等地方都建立属于大明的观星台。
未来的国人无论是搞太空发射、回收,还是去南极探险旅游,都能更加方便。
以前的钦天监测量十分模糊,已经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
现在的钦天监,经过朱翊钧的重新整顿,改名重组,变成了观天署。
新成立的观天署,揽下过去的钦天监的大部分工作,废除了过去父死子继,家族继承垄断官位的规矩。
统领天下观星台,专注研究天文知识,相当于后来的国家天文台。
继承整理过去数千年积累的天文知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绘制星象图,研究天体运行规律,制定历法……
观星台不负责观察具体的风雨气候,这是隶属于司农寺各地气象台的工作。气象台对于民生更为重要,分布的更加密集。
天文知识,不该作为皇家之秘。
能者上,不能者滚蛋。
所谓的吉凶祸福,朱翊钧根本不在意,不过是为了维持传统,把相关的职能通通塞给了礼部。
又过了数月,等到春暖花开,严冰消融之季,载着前任首辅张居正的车马,才重新回到京城。
守孝一百天,再加上在泥泞道路上花费的日子,张居正远离朝政的时间其实已经超过了五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张居正心里不免有些担忧,害怕皇帝会变心变卦,让他无法重新执掌内阁,就此黯然退居二线,就像高拱一样,也把他安排到国政顾问的位置。
直到此时,张居正方才真切的理解了东汉袁遗在说出“天下乃是皇帝之家,百官则为皇帝后宫,在野臣子如怨妇”这句话时,内心到底是怎样的心理活动。
反正不是表达了作者的思乡之情。
还好,朱翊钧并没有产生一代新人胜旧人的想法。
自他穿越以来,除了过节休沐,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张居正,讨论朝政时局、经义思想,改革的大政方针和细节……
对他来说,张居正亦师亦友,这么久没有见到,很不习惯。
而吕调阳同样不想长年担当首辅,承担这份肩扛天下的重任——尤其是他自己成为首辅后,才真切感受到,所有攻击、谩骂、不满,通通都要先朝着他开炮的压力是多么的巨大。
张居正虽然不在,可是皇帝却依旧秉持着生命不息,变革不止的态度,继续折腾。
而且当张居正在京郊得知了城内最新动向后,他都为之感到后怕,暗自庆幸皇帝没有在自己担当首辅的时候,进行这一项改动。
自己虽然没有夺情,却直接改动了守孝的规矩,是相关受益人。
相比之下,反而是吕调阳等人,更适合成为这一项
变革的推手。若是由自己主导,恐怕更会沸反连天,骂声一片……
伴随着首辅的丁忧去职,相关的争议风波,潮起又潮落。
早先的反对浪潮在朱翊钧的连消带打下,逐渐平息,又在大彗星、高拱回京两个大事的压制下,显得没有了什么声音。可是当年关一过,张居正快要回来后,相关的议论又逐渐增加。
“首辅换人已经几个月了,都平安无事,国家顺利运转,这正说明完全没必要让张居正回来!”
“说的对,就让他安心在家守孝吧!”
碍于之前的压制,这种声音虽然如同沉渣泛起,终究没有闹大。
朱翊钧得到相关的情报后,心中思量许久。
传统的力量是那么的巨大,即便自己多次压制,都没能完全清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一口气重新诠释孝道,再搞一次大礼议!
他的首要目标,就是觊觎许久的《二十四孝》!
早在即位之初,朱翊钧就感受到了孝道对于自己的压制,即便自己是皇帝,即便现在对于后宫摄政的约束已经达到了封建王朝的巅峰——不只是不能临朝称制,就连多次幼主皇帝即位后,大明都没有出现过慈禧掌权的情况。
但是就算有这么多的规则帮助,他早年依旧要听从两宫太后的意见,不能随意反驳,只能耐心的一点点争取自己的权力。
而且当他顺利沟通外朝,通过种种举措,证明自己并非懵懂幼童,有一定话语权后,李太后仍旧可以插嘴下旨,发挥她的影响力——要不然,京师的佛寺,早就被皇帝内外整顿,连大佛上的金粉,都得刮下来。
身为皇帝,仍旧不能完全伸张自己的意志。
这么多次小小的“阻挠”中,朱翊钧都会想到重新解释孝义,把元人才成书的《二十四孝》换成属于他的全新版本。
朱子就是靠重新解释四书,被封为圣人。
朱翊钧现在还做不到把朱熹赶下台,至少可以从孝义方面入手。
于是在年后,作为国政顾问的高拱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带头改书。
高拱不用入阁批阅奏疏,自然比较闲。
即便高拱一个人可以完成,朱翊钧也找来了内阁全员,和沈鲤、于慎行等翰林学士一同协助。
改书只是小事,按照皇帝的心意,重新选择文字故事,随便找个举人秀才其实都能做。
但是问题不只是一本书,而是思想上的改动。
嘉靖当年为了到底要不要认伯父为父亲、能不能封亲爸亲妈为皇帝太后这些事情,都争论了多年。若是对孝道重新诠释,影响全国,恐怕争论还会更大。
几个月过去了,因为守孝的反对声音都没有过去,可见一斑。
朱翊钧真担心高拱一个人做不来,这等大事,当然得多人分摊。
内臣不只是指宦官,这是相对的概念。
虽然都是皇帝的臣子,但相对来说,宫外的官员更为“独立自主”,而内阁的阁臣、主职为给皇帝讲课、编书,平日在宫中办公的翰林学士,则是相对而言的“内臣”。
经过多年的磨合,朱翊钧身边的内臣,都更契合皇帝的性情,若是保守老派之人,早就被调换出去了。
然而,对于皇帝安排的这桩重任,各人表现依旧有所不同。
三个阁臣中,吕调阳比较矜持,年纪已大,只希望稳妥,想拖到等张居正回来以后,由他主持。
次辅马自强则是有着个人的坚持,对于皇帝的改动要求,只能认同其中一部分内容,而一些激进的变化则希望皇帝进一步考虑。
只有张四维最为热切,愿意全盘接受。
至于沈鲤,于慎行等翰林学士们,年轻位低,前途远大,没有多少选择权力。皇帝安排的工作不想干,只有辞官回家一条路——当然要是有这个想法的,早就走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若是装病拖延,首鼠两端,反而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的愚蠢举动。
几人虽然各有要职,但是这个任务的工作量不大,朱翊钧思考了几年,早就有了腹案,只不过是让人润色,和集众人之思,查缺补漏。
哪怕是兼职抽空,不过一月的功夫,都已经将其整理完备,公开推出。
于是新年过去后,不过月余的时间,最新一期的报纸上,就刊载了,关于皇帝对于《二十四孝》一书感到不满,要进行改动的消息。
当期报纸上,还刊载了其中几则故事,并在下面附带了皇帝、高拱等几人的评论。
第一个故事就是《埋
儿奉母》:
汉有郭巨,家贫无财奉养老母,生子之后,郭巨决定,杀掉儿子,省下米粮用来供养母亲。结果当他挖了坑,准备埋儿子的时候,赫然发现土坑中有一坛子黄金,上面还有几个字:“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于是郭巨用得到的黄金来孝敬母亲,养育孩子。
朱翊钧便在这个故事的下面写出了属于皇帝的评语:“埋子奉母,如同让母吃子,岂不是陷母于不亲不义之境地?挖土发现坛中黄金,独赠郭巨,更是无稽之谈,不过传说故事,怎能当真?”
高拱等人也都批评,这种故事太过扯淡。
大明各地至今都有因为养活不起孩子,杀死婴儿的,其实和郭巨埋子差不多。然而这就是朱翊钧要批判的一点,也是传统儒家不敢公开宣扬的。
哪怕支持三纲五常,父为子纲,也很难认同这种杀子的作派。
朱翊钧理解,这些是为了维护统治,纲常伦理道德才由朝廷推广的故事。以前那么多皇帝,内心不一定信,但肯定愿意百姓小民都相信。
然而他决不愿再走老路,哪怕因此动摇自己的江山,也在所不惜!
将来的大明,还会经历更激烈的变革。
担心反对而持续妥协,只会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不只是《郭巨埋母》,像是《卧冰求鲤》,同样被朱翊钧直言批判:“寒冬腊月,河水冰封。岂能卧冰融化?若是掉落河水之中溺死,则会让父母感受丧子之痛,即便不死,亦会伤风害病,比起尝鱼之想,孰轻孰重?”
至于寒冰突然裂开,鲤鱼从里面飞跃而出的故事,也被朱翊钧批判为荒诞不经。
天下谁曾经亲眼目睹过?
还挑了几个故事,都被朱翊钧大肆批评。
都是里面最为恶心扯淡的,还有南齐庾黔娄的《尝粪忧心》,靠尝试父亲的大便味道判断病情,要是苦的就是身体好,要是甜的就是病情重。
恶心的朱翊钧几度不想下笔。
重度糖尿病也没有这种吧?
关于这一条,同样被李时珍等太医驳斥。
看看颜色、形状,是否出血等,判断病情是可以的,但没有必要尝尝咸淡。
最后他总结道:“二十四孝,乃是元时方才成书,为何故事多在汉晋之时?盖因汉时有察举制,选茂才,孝廉方有如此多的故事,其中真假莫测,元人不精文墨。我大明若是信之不疑,殊为不智!”
扯淡的故事,都是瞎编的,以后就别信了。
以至于汉文帝亲尝汤药,子路百里负米这种,则成为了其中的正面典型。
这几位的为人名声够硬,黑不动,故事也没有那么夸张。
毕竟他要进行修改,重新诠释,而不是一味的打倒。
伴随着对其中几个故事的批判赞扬,朱翊钧做出总结,孝道为大,但不该愚孝,用舜作为例子。
“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