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166章 三年太久

张居正在心里发愁,突然怀念起了冯保。

冯保虽然犯下许多错事,终究还不是王振、刘瑾这等大奸大恶之辈。有这个积年老太监沟通内外,很多事情无需他明言,就能顺利合作,及时了解皇帝心思,让自己处理朝政的时候,无需担心被宫里背刺。

如果他还在的话,就算自己不说,冯保也会主动劝诫皇帝,留下自己。

到时候夺情就是源自帝心,他作为臣子,碍于皇命身不由己,说出去能好听许多。

现在孙隆顶替了冯保掌司礼监,加上东厂、御马监也换上了新人,整个内廷完全被皇帝掌控。

哪里还能找到这种人?

实在不行,就只能让自己的亲信、学生党羽们上疏了。

但是一旦这样做,太过明显,免不了朝中对自己的非议,甚至也会影响自己在亲信中的形象地位。

首辅之权,令人难以割舍。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五年多的努力,许多变法都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财税、吏治、土地等方面,如果自己离开,换人当首辅,还能继续推进吗?

对于皇帝持续变革的决心,他倒是并不怀疑,但是张居正十分怀疑,朱翊钧会改变他的政策方向。

伴随着变革的深入,两人之间的分歧,逐渐明显。

就像当年高拱成为首辅时候一样,两人对于国家的规划,有一些不同想法。

朱翊钧在后世时就读过一些关于张居正变法的书籍,他做出的一些变革,反而成为了让大明灭亡的推手。

比如嘉靖时桂萼提出的一条鞭法,至今都没有推广全国。

将税赋全部折合成银子,方便统计收税,对于银钱流动的江南十分方便,却不利于西北。而且中国产银不多,主要源自对外海贸,缺少自主性,等到明末,欧洲恰逢战乱,白银流入减少,全国经济大受影响。

正因此,朱翊钧其实对于一条鞭法的态度,远不如其他变革积极。

财税方面一旦改错,会殃及全国。

而且这方面不像其他小政策,也不能朝令夕改,让百姓无所适从。

相对而言,高拱的策略就没有这么激进,也更能让朱翊钧接受。

高拱在辽东五年,辗转多职,哪怕张学颜进中枢掌管户部,都没能回京,其原因就是自己。皇帝没有提及过,但是他心里清楚,皇帝担心朝中因此再起政斗。

张居正担心,他回家守孝这几年,让高拱重新入京掌权。

到时候,恐怕就会变成他留任外地,许久不能回京……

还没等张居正安排好亲信放出风声,将一切都筹划清楚,朱翊钧却是当机立断,第二天下午便派人传召张居正入宫面圣,免得他为了如何夺情,思虑太多。

进宫面见皇帝,张居正仍旧穿着丧服,拜谢恩典,心情有些忐忑。

按照礼制,张居正虽然正值父丧,终究不是皇亲国戚,进宫后就得换上照常的官服,不能影响了皇帝的心情。

但是朱翊钧传召他进宫的时候特意说明,不必遵守这类要求,允许他以孝子的身份,服丧入宫。

固然是皇帝对自己的特别优待,但也能表明,皇帝对于孝道的重视。

在乎孝道的皇帝,岂能容许自己夺情?

一个不好,弄巧成拙,自己可就真得乘坐车舟回老家了。

虽然几年前,常有皇帝顶撞李太后的风声,流传出乾清宫“母慈子孝”的笑话,但是在对外公开的时候,朱翊钧一直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正因为他要改变一些传统愚孝的观念,才得让自己一直保留“孝顺皇帝”的好名声,减少反对之人的攻击借口。

满清的手段足够凶残,名声足够止小儿夜啼,可雍正大力改革后,都免不了遭受汉人士大夫的批判,更何况气氛更加开明的此时?

没有故意学郑伯克段于鄢,让李太后先把假装九莲菩萨的戏码闹大,宣布大兴土木捐建佛寺佛塔,引发朝堂百姓都厌烦震怒之后再行拆穿,已经算是他对于原体生母仍怀孝心了。

宽慰张居正几句后,朱翊钧拿起了他前日所写的报丧丁忧疏,认真看向这位已经相处了五年多的老臣。

按照正常流程,丁忧的官员上疏表明家事后,朝廷就会在几日内批准,做好交接,让人回家奔丧,哪怕张居正是首辅,事务繁杂,也不能例外。

但他读过史书,知晓张居正最终留了下来,引发夺情之议。

许多交好的同僚、亲信、同乡好友,甚至是他亲手提拔上来,有师生之谊的学生

,都因为此事站在他的对立面,即便挨了廷杖,被贬官离京,发配充军,也没有改变态度。

那些反对张居正之人,名声传遍天下,当时有五个和他关系最为亲近,却站在反对立场受罚者,被统称为“五直臣”。

认为张居正已经变成了权臣,和当年的严嵩没有区别,现在挨罚受廷杖者,就像是当年的沈炼、杨继盛,才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结果直到万历亲自出场,公开表示张居正对于国家太过重要,自己实在离不开他,才勉强把这股风波压了下来,拖了几个月,方才让张居正回家葬父。

但是这次风波之后,张居正的名声就败坏了下来,也是他死后被清算的罪名之一。

朱翊钧知晓这种路线的结局,哪怕张居正想留下来,他也不会选择夺情。未免张居正让其他亲信上疏挽留自己,放出夺情的风声,还不如自己快刀斩乱麻,尽早解决此事。

话到了嘴边,朱翊钧终究没有直接明言,绕了个弯,没有提及是否夺情,而是先安排起了张文明的死后待遇。

张文明固然只是一个秀才,但是有个好儿子,少不了死后的哀荣。就像正常士子通过科举为官后,任职期满,或是积累功劳,都可以为父祖向朝廷请求封赠一样。

对于张文明的相关待遇,一律拉到顶格。

按照张居正的品阶地位,这是应有之义。

他昨日召集马自强、吕调阳等人,调寻了一番礼部档案后,很快就将此事定下。

不过朱翊钧顺带着将其祖父、曾祖父所能享受的诰命封赠,同样提到最高,这就属于皇帝额外的奖赏了。

而且他还模仿隆庆,就像隆庆给高拱赏赐了多道诰命敕书,封赠高拱的祖先,还特意在新郑建了一座“忠敬楼”,表彰他的功绩一样,朱翊钧这次同样准备让礼部出人,去荆州给张居正家修缮楼牌。

这是皇帝对于臣子父祖封赠所能给的最高待遇,足以代表他对张居正的支持和信任。

至于一些金银布帛的赏赐,反倒属于细枝末节,并不重要。

“老臣谢陛下,家父生前便得以陛下关照,特遣御医,臣等当时已经是不胜惶恐,如今又封赏甚隆,令臣惭愧。”

他再度从软椅上起身,照规矩拜谢。

“先生无需如此,这些不过是朕略表寸心。

先生丧父之痛,朕亦感同身受。还记得,五年前父皇龙驭宾天,有先生等人陪伴,让朕宽慰许多。可惜天不假年,令尊病殁,朕亦哀痛。可惜御医派去的还是晚了,若是早几年,或许就不会有此一遭。”

朱翊钧确实头疼,没想到派出去的御医没起到什么作用。

他记得张文明就是今年秋天病死,引发张居正夺情之议,只是不清楚具体日期,结果收到死讯的时候,仍是秋季,还没有下雪。

可能最多推迟了十天半个月?

估计真是老头子岁数到了,以张居正家的条件,即便不用自己派遣御医,也能找到地方上最好的大夫。凭借当前的医疗水平,御医也起不到更多作用。

他虽然对于太医院也有所变革,让人用死囚、敌军、贼寇的尸体进行人体解剖,改变一些错误的对人体认识。

并且这五年内廷也磨出了精细度极高的放大镜,勉强可以充当显微镜,观察细菌。

然而这些技术进步,都只是在起步阶段,尚且不能为临终的老年人有效延寿。

“陛下无需如此,家父年逾七十,此乃天数,岂是人能预料。”

朱翊钧点头道:“你我君臣相得多年,为了国家,先生辛苦操劳,头发都已尽灰白,又为了免得士子物议,让自家子嗣放弃会试。就连这一次,先生也没能回家见到令尊最后一面……

种种为国牺牲之举,朕都记在心里。”

“陛下谬赞了,老臣不过是尽自己臣子的本分,为陛下尽忠,为国职守。之前陛下派遣御医为家父看病,君恩感激不尽。”

头发确实都已经灰白了,只是张居正并不在意。自己都已经五十多岁了,算不得少白头,这不过是作为首辅管理国家的一点小小代价。

但听得皇帝对自己的赞誉,张居正的心情起伏不定。

丰厚的赏赐固然很好,可自己最想要的,还是能够留在京里。看皇帝这个样子,似乎完全没有自己夺情的余地?

“先生为国操劳多年,又要主持变法大业,若是因为父丧而归,回家守孝二十七个月,恐怕朝政都会因此变得混乱,所以朕有心夺情,挽留先生,改变一下一直以来的守孝之制……”

峰回路转!

张居正的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果然皇帝还离不开自己。他盼望皇帝赶快明确的说出夺情,自己稍微推辞一番,再找几个亲信演演戏,就可以顺势留下。

反正皇帝从即位起,就已经更改了许多的祖制,现在由皇帝主动背锅,他承受的舆论压力,就会小很多。

“只是先生已经为国牺牲了如此之多,朕怎么好意思继续让先生继续。朕在收到了先生的丁忧疏之后,就苦思一天,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茶饭不香。

虽然很舍不得先生,但是朕不敢让先生枉顾人伦,忠孝不能两全……”

张居正的心情又沉了下来。

“所以,朕不敢夺情,让先生遭受不守孝道的骂名,但是朕也不想让先生离开太久。不如从此以后,文臣守孝期限,亦如同武官,定为一百天,如何?”

武官,一百天?

张居正从脑海里仔细回忆了一番,终于回想起来,大明文武殊途,差异极大。

武官名义上品级都比较高,但实际地位较低,受人鄙视。

风气上是重文轻武,对于掌兵的武臣多方打压,但是大明朝廷也不傻,吸取宋朝教训,知道武官的重要性。

文臣长期回家守孝,有的是人能够顶岗,少了他一个,朝廷还能继续运转。

但有些时候,得力的武官就是维系地方安宁的重要一环。即便比不上戚继光、李成梁,威震天下,也能震慑地方宵小和边境敌人。

每个武将手底下,都是有一批自己训练、培养的亲卫标兵。如果换成别人,谁也指挥不动。战场上打生打死的,突然换成不熟悉的外人,哪有足够的信任可言?

所以武将一旦遇到丁忧,只给一百天的守孝假期,到了时日,就得赶紧回来继续任职。这还是和平时期,一旦所在辖区内有战事的话,不管御敌还是剿匪,都自动夺情,只需要写几封公文,和兵部走一个标准流程。

这是早已形成的定规。

晒一缸鲜美酱油还要一百八十天呢,区区三个月,显示不出孝道诚意。

在外人看来,不管朝廷制度是怎么定的,反正就是武将不如文臣有孝心,是他们被鄙视的又一个原因。

但是在朱翊钧看来,一百天都已经够久,更何况二十七个月。关键人员离岗这么久,朝廷的关键事务还怎么处理?

家人去世,哀悼思念,人之常情。

不做科举、婚配、欢庆等事情,也很合理。

但是总不能说守满二十七个月,什么工作都不做的才是真孝子,二十六个月的就不够孝了?

儒家这套礼法,不合时宜。

皇帝有所特殊,都以日易月,只守二十七天,他恨不得天下人同样如此。

之后该干什么做什么,工作照常进行,有哀思在心里,而不是做这种表面功夫。

只不过这种政策太过激进,朱翊钧才决定结合目前已经有的武将特例,改为一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