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张居正夺情之危
王安石推广青苗法的初衷当然是好的,然而监督管理不善,反而引发了种种乱象,最终导致变法失败。
朱翊钧吸取了前人的教训,不急于将其推广到全国。
他只打算将相关业务在京师附近的几个大城市试点,谨慎运营,相应的出资,主要都是来自皇家内帑,不动用国库。
每个月都会汇总上报,一旦发现什么错漏,被人钻了空子,或者因为不合时宜,引发百姓抱怨,都会及时修订,尽快调整。
毕竟放贷吃利息的可不止和尚,还有豪商勋贵、大小地主。
只要自身有些积蓄,在地方上有点势力的,都很容易想到这一条用钱生钱的路子,放眼古今,莫不例外。
无非是有些人家在乎面子名声才不做,或者是偷偷的做。
王安石的青苗法,触动了所有吃利息的利益团体,愿意支持他认真推广的官员,少之又少,许多人都是眼热他当年深受神宗信赖的地位,方才投奔新党。新党地方官员强行推动政策摊派任务,对百姓的伤害反而更大。
朱翊钧觉得哪怕自己是皇帝,也无法一举同这么多人对抗,才采用逐个击破的办法。
相对在军中互相联姻、形成广泛关系网的勋贵,光头和尚就是最软的柿子。
没有了李太后的庇佑,皇帝愿意留他们一条小命,就已经是万幸,更别提其他。
以往的印子钱利息高,容易引发底层百姓破家失产,本就不符合我佛慈悲,普度救生的理念——道门也是如此,好好的修仙问道不搞,沉迷金钱交易,就是走上了邪路。
从今以后,便禁止各教私自从事放印子钱的业务——以前积欠的钱款,一概不认。若是陷入贪欲,继续执迷不悟的偷偷放贷,哪怕百姓与各寺各庙的和尚道士签字画押,有白纸黑字也没有用。
当然,银钱如果用来铸造金佛,或深埋地下,未免可惜。
可以存在京师银行的特别账户中,与银行合作,继续放贷。
朱翊钧了解到,按照借贷人具体的身份、行情不同,借贷偿还的时间长短,相应的利息也会上下浮动。
不管是九出十三归也好,按日算息也罢,驴打滚利生利,折合成年利率,至少都在百分之一百以上,高的甚至能够达到二百到三百。
碰上黑心恶人,欺负底层百姓没文化,算不明白复利账册,更敢漫天要价,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但是需要借款印子钱的,一般都是为了紧急救命,治病、春耕这等耽误不得的大事,哪怕利息高昂,也得咬牙去借。
为了救助这些人进行低息放贷,就不算违背佛祖本意,各寺可以按照存放在京师银行中的钱款数目,对外放贷。具体的业务,还得各寺自己经营。
如果继续用王安石的方法,动用行政手段,让官吏去推广青苗法,他光是在脑海中进行推演,都能想到一系列的弊病。
官员到时候只顾着政绩,哪会真的在乎这百姓需不需要,强行摊派,借机生息,从低息变高息,无人监管……
和尚们就算是为了吃利息,就像推销保险一般推广借贷,也不会有官吏一般的威慑性。对于他们进行严格监管,也更容易。
九出十三归等陈腐烂规,通通都被废除。朱翊钧不指望靠这方面业务挣钱,利息也被压在了较低的水准。
王安石制定青苗法,就是为了降低农民的负担,最初年利息被定为二成。朱翊钧参考这个标准,规定无论何种形式借贷,综合年利率,都不得超过两成。
视以后的运行效果,再做利率上的调整。
这两成利息中,京师银行再收取五分的辛苦钱,算是账房先生等方面的开销,助力银行发展壮大。留给各寺一成五的利息。各寺能够收到的利息大幅降低,至少能有进项,得到官府的保护认可。
若是不愿意,就一分多余的利钱都吃不着,还会成为重点监管对象。
哪家方丈主持,都不想三天两头接受警备司的关门检查吧?
如果哪家佛寺偷偷提升利息,只要越过这个红线,借贷人都可以拿着契书前往官府,申告契书无效,借贷之人无需偿还本息,佛寺还得出一笔罚金。
其实朱翊钧就是把各寺自行其是的小贷业务,统一整合,划定红线。
只要不超出他规定的年利率二成的规定,就算是慈善放贷。那一成五的利息,就是和尚们的辛苦费——对比如今的行情,确实少的可怜,但谁让道士和尚们有着更多的道德约束,不好明目张胆的败坏自己名声。
若是脸都不要了
,他们也就没法赚取香火钱了。
如果京师试点运行做的好,几年后,就可以逐步推广全国——依旧是只针对各地的佛寺道庙。
全国各方都有放贷吃息的,没办法一口气全处理掉,现在先用较低的慈善利息,压一压借贷的行情,让百姓多少能减轻一些负担。
财政方面的变革,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五年前徐阶进京起就开始筹办银行,不断培养账房、算手,至今方才铺设了南北直隶及山东、辽东、山西五地。
京外的银行,基本只涉及存取、银钱汇兑等传统业务,挣得不多,勉强维持运转,至于利润丰厚的放贷业务,一直都没有开展。
朱翊钧这么谨慎,就是担心欲速而不达。
大明宝钞的滥发太败坏皇家的金融信誉,民众都不信任,生怕把钱存进皇家开办的银行后,转眼就不认账了。
就如南直隶,当地商业气息浓厚,银号众多,竞争激烈,皇家开设的银行,去者寥寥无几,一直亏损。
只有徽州府等明确经历过变法好处的地方,才会多一些去银行的百姓。
一口气把所有钱庄、银号全部取缔,由皇家垄断,是王莽才能干出来的事,朱翊钧不取。
徙木立信同样难以模仿,朱翊钧只能慢慢积累信任,免得破坏了变法大局。
把青苗法变换了一种形式,利用佛寺推广的策略,目前才刚刚开始,目前引起的风声还不大。而且绕过了朝廷,朝中许多大臣都不知晓,朱翊钧不知不觉间,开始着手这个重要业务。
马自强和吕调阳如今的关注点,自然还是在有可能影响朝廷大局的宫中。
再怎么说,李太后都是当今皇帝生母,天下最尊贵之人,哪怕他们是内阁重臣,也不便公开谈及太深。
说了两句,两人话锋一转,便用今天批阅的公文内容,作为谈资。
虽然仍在交谈,但两人一直都没有触及真正想聊的话题——今天内阁首辅张居正请假,没有来宫里,上朝办公。
张四维又因公务被派到了京郊,所以如今内阁里,只有他们两人,维持朝廷中枢的运转。
而首辅请假的原因,赫然是他收到了老家荆州的来信,其父张文明药石无医,积病去世!
……
就在距离紫禁城不远的首辅宅邸,以张居正为首,妻子顾氏,儿子张敬修、张嗣修……全府上下,皆换上了素白孝服,为去世的父亲披麻戴孝。
虽然老家远在荆州,无法及时赶过去,但是相应的服制,不敢有一点错漏,免得被言官们抓住把柄,趁机弹劾。
除了衣服,府里同样开始准备车马行装。
张居正身为首辅,不可能就这样回去,只能让妻子和儿子们先行一步,回老家奔丧。
管家、奴仆在府里内外忙碌,张居正则是坐在书房里。在这个时候,众人皆不敢打扰,最多是宽慰一两句,便离开书房,只留他一人静静沉思。
他是首辅,一言一行都会被人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挑错,是以当收到了老家的来信之后,张居正不敢隐瞒此事,亲自写明了相关情形,第二天一早便派人送疏进宫,呈给皇帝。
对于父亲的去世,他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七十多岁,已经是天寿,无需过度悲伤。
而且今年入夏以后,张文明就已经生病卧床,派人送信,让他得知了消息。那时候朱翊钧在得知此事后,还派出了御医,希望能够为张文明治疗延寿。
首辅之父,多一些特殊医疗优待,合情合理。
朝野内外都没人非议,反而称赞皇帝善待臣子,是一位仁君。
他们不知道,朱翊钧想要张文明多活几年,就是担心这个老头子死了以后,影响张居正,进而影响到当前的变法大局。
如果他不是张居正的父亲,别说派遣御医了,朱翊钧恨不得直接申斥地方官吏,把他给抓进大牢!
张文明二十岁就考中秀才,比不得杨廷和、严嵩这等神童,其实也不算差了,但是之后每隔三年考一次乡试,连考七次,都没能成为举人。
之后便彻底放弃,没有再考。
张文明性情和张居正的祖父张镇一样,放浪形骸,豪爽直率,文风不容易讨考官的喜欢,难以中举。而张居正吸取了父祖的教训,变得内敛、深沉,隐忍,不会冲动。
常言总说,父子之间,性格要么近似,要么相反,张居正就是与父相反。
在张居正入阁后,张文明在地方上就变得飞扬跋扈,仗着儿子的重臣
身份,十分嚣张,地方上的百姓因此生出许多不满。这些都被张居正压了下来,尽力安抚,免得父亲真把自己辛苦经营的名声都给败坏了。
朱翊钧虽然知晓此事,为了避免张居正真的受到牵连,影响变法大局,方才没有严格追究。
收到张居正的上疏后,朱翊钧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张文明如果不死,继续卧病在床,就不会祸害地方,影响儿子的名声。同时,也不至于给他出一个大大的难题。
甚至可以说,他死后带来的麻烦,比他活着时候造成的危害,还要大!
按照自古孝道,父母去世,守孝三年。
名义上是三年,实际通常为二十七个月,算上来回路程等杂务,往往要耽误两年半。
只有天子,以日易月,只需二十七天。
其他人,无论平民还是首辅,都逃不过这一遭。
可是若要远离官场这么久,着实让人难以接受,说不定一代新人胜旧人,从此无法进步。
像是高拱一般,深得隆庆皇帝信任,即便离京数年,仍能回来成为首辅的,少之又少。
明初的时候,高官重臣通常都会夺情,免得真的因为父母去世,少了一个重臣,影响朝廷运转。可是杨廷和遇到此事后,非要回家守孝,即便正德多次劝解,也坚决不肯留在京城,在家乡守孝待了接近三年之后,方才重新入阁。
有这种道德模范在眼前,给后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更重要的是这之后正德特意为杨廷和修订了一条典章,不许官员再夺情,将这一条列为了明确的朝廷制度。
继续留在京师,会被质疑恋栈权位。
道德上,认为不孝顺。
政治上,不符合皇帝明令制定的规矩,就是不忠。
正德虽然有时候贪玩了一些,显得不靠谱,但是这一条制度,哪怕是最保守的理学派,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从那时起,嘉靖、隆庆两朝,再没有夺情的。
其他官员都遵从这一条,不敢违背。
如今张居正成为首辅,主导朝政,得知了相关消息的官员,都在猜测他回家守孝以后,谁才是新一任首辅。
正因为这个话题太过敏感,马自强和吕调阳两个阁臣,都不敢当面挑破,免得破坏和气。
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大胆猜测,张居正这一次会选择重启尘封了多年的夺情,让自己继续留在京师。
在书房中长考了许久,张居正终于做出了决定,要想办法,暗示皇帝对自己夺情,免得真的因为父亲去世,离开中枢。
只是他不能直接这样对皇帝明说,免得影响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
为了给外人看,他还得主动上疏请辞,做好即将回老家奔丧守孝的准备。哪怕皇帝真的夺情挽留,也得三让三辞。
主意虽然打好,但具体的操作,却让张居正犯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