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164章 神佛末法,凡人之福

“按说现在陛下年岁已长,不日即将大婚,太后仍旧居于乾清宫,确实有些不妥。如今提早一点回到慈宁宫,合情合理。但我觉得,结合如今京师佛寺也开始大改的局面,有些不对劲。”

内阁,吕调阳和马自强批阅了半天的奏章,两个老头都感觉到腰酸背疼,便稍事休息,喝口茶聊聊闲话,沟通感情。

吕调阳入阁是因为得到了张居正的指名,而马自强则是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朱翊钧身为皇帝,完全用不着通过安插人手的方式,瓦解削弱首辅。

但是内阁乃是帝国核心,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全国。

两人都不是恋权之人,在张居正坐镇内阁的前提下,都无心首辅大位,不想让对方产生这种误解。免得因为交流不畅产生误会,逐渐出现隔阂,引发政斗,直接葬送变法的大好局面。

当朱翊钧还只是太子的时候,马自强就被隆庆指定为教导他的先生之一,是隆庆给他准备的班底。

几年前顺利晋升为礼部尚书,成为了朝堂重臣。

马自强一向对僧道两派都保持着强硬态度,没有多少好感,及早表明了态度,反对给张家恢复真人名号。于是当朱翊钧决心从龙虎山开始对僧道开始变革后,便将他送进了内阁,转向处理与此相关不断暴增的政务问题。

正好他掌管礼部多年,算得上是专业对口。

张居正成为首辅的时间也很久了,完全不用担心别人撬动他的位置,而且他还要忙着更重要的全国土地、钱粮税法变革,便干脆把与此方面的事情,都交托到了马自强的手中,协助他处理全国政务。

吕调阳啜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欲言又止。

李太后要搬出乾清宫,不再和皇帝一起同吃同住,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慈宁宫距离乾清宫不远,走快一些的话,只需要几分钟。就算太后的东西再多,半天的功夫就能搬完。

但是这是一个政治信号,代表着李太后开始彻底放权,尤其是伴随着前些日子传闻李太后身体欠佳的风声,已经引发了朝堂上下的强烈关注。

朱翊钧从即位起,就开始不断主动努力伸张自己的皇帝权力,但是在明面上还没有亲政的皇帝,发布的任何重要官方旨意,都需要通过两宫的首肯。

就像当初贬斥高拱时的旨意,两宫太后加皇帝才够分量。

陈太后限于身体健康问题,不爱管事,时常牵扯限制朱翊钧的,就是李太后。之后朱翊钧尽量摆脱李太后的控制,让他一个人与张居正沟通,引导朝政。

但是李太后一日不曾正式离开乾清宫,通过母子关系控制皇帝的潜在可能,就没有彻底断绝。

太后搬家的理由十分充分,皇帝长大了,又要大婚,李太后不能再做电灯泡,得腾位置让将来的小几口延续皇家血脉。

众人对此都能理解,最多是担心李太后的身体,是否如她所言,在前些日子的身体欠佳传闻后,真的恢复了健康。

太后要是万一因病去世,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皇帝大婚说不定都得因此推迟,礼部要为此提前做好准备。

单纯在这方面,都在马自强的管辖范畴内,还无需其他重臣特意操心。

只是与此同时,京师诸多佛寺,不再像之前那样仗着有李太后的庇护,抗拒朝廷的变革。在智化寺方丈的倡导下,一个个态度大变,开始顺应变革,主动交出账册。

京师和尚们的变化,肯定与太后有关。

群臣猜测了多日,都无法探知到其中的真正原因,即便马自强和吕调阳,在闲谈两句,发现对方也没有更多干货,只能换成别的话题。

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朱翊钧对内廷整顿的结果。

早年间内廷被漏的与筛子没什么区别,乾清宫、文华殿内发生了什么事情,皇帝、太后说了什么事情,几天的功夫,就有可能传到宫外。

太监宫女的合法收入比较微薄,而且在宫里限制颇多,别的都得不到,只有钱财可以追求。

为了几两银子,底层的小太监、宫女,往往就会把一些皇家秘辛告知外朝臣子。有些时候为了吹牛,显得自己在宫里地位高、受重视,还会主动透露。

而这,也是几百年的旧弊。

触犯这种规矩的人实在太多,隔一个杖死一个,都可能有漏掉的,实在没办法一一追查。

朱翊钧在即位之初,趁着冯保上位的功夫,第一次整顿了内廷,清除不少腐败大太监,之后逐渐提高宫中下人的待遇,裁减臃肿的岗位,重新立下了明确的规矩,方才遏制住这种

不正之风。

等到冯保案发之后,内廷又一次大清洗,死了多个大铛。

人人自危,更是小心谨慎。

尤其是之前经历了李太后造假经书,和皇帝对质的二十几个太监宫女,人人都上了名册,不敢透露半点风声。

真要是有相关流言传出去,这二十几人,无需再查谁是无辜谁是清白,都不会有好下场。

朱翊钧平日待人友善,哪怕太监宫女犯了打碎碗碟之类的小错,都不会打骂,最多罚些薪俸。

比起把卷帘大将贬下凡间的玉帝,要宽仁得多了。

君之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

朱翊钧平日温和,太监宫女们也都忠心得很,近日突然发狠,才更加吓人。

以至于关于所谓“菩萨托梦”的神迹被朱翊钧早早发现端倪,及时掐灭以后,外朝臣子们都不知道,李太后竟然还想上演这种神话剧。

协助李太后编造佛经的,就是京师名寺智化寺的高僧。

李太后当然不会把自己要编造故事糊弄皇帝的计划,全盘说给外人。是以,他们只知道太后下达了新任务,想要一本新经书。

太后吩咐,他们哪里敢去问具体缘由。

或许是太后读《金刚经》之类的老书看腻歪了,想换换新口味?

这种需求虽然罕见,但是智化寺的僧人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金主要求写定制文,佛陀菩萨什么表现,要说出什么言论,就不再受佛法的庇佑,而是听李太后这个“大金主”的。

道门衰败后,京师佛门大兴,大大小小寺庙足够几十座,光是李太后近五年来扶持捐助新建起来的寺庙,就有十几座。

百年以来,佛门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大的金主。

而且李太后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她都如此崇尚佛祖,京师的其他勋贵、命妇,更是不会怠慢,你几百两白银,我几十亩土地的,纷纷捐献给京师的大小佛寺。

至于宫里的太监、宫女,甚至会组团去京城内外的佛寺,捐银建石碑,留下姓名。许多石碑甚至流传到了后世,成为重要历史文物。

这种捐献没有花活,京师大小贵人还不至于跌份到“豪绅的钱,如数归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从中贪银子的地步。

所有的捐献,都肥了寺庙的大小和尚。

大伙都捐,你捐了,别人不会注意到。

但是一旦不捐,一个佛寺都不拜,就会很显眼。

哪怕太后不会真的在意,也会让人觉得,此人不合群。

倒是朝廷京官没有这个顾虑,最多是秉持着传统的习俗,不管佛祖天尊,都拜一拜,捐几十文简单的香火钱。

正因此,李太后对于京师佛门的兴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带头作用。

她的要求,得到了智化寺的高度重视,将经文的编写当成了全寺重点工程。

经文有长有短,多的数万、几十万,《金刚经》不过数千字,著名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更是只有二百多字。

李太后为了糊弄朱翊钧,方便背诵,就没让他们编写太多,只有区区数千字,没花多少时日。

当全本《九莲经》被呈送进宫之后,智化寺的高僧虽很快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赐,十分欣喜。只是没过几天,就被警备司的人盘查,得知了是他们编写《九莲经》的真相。

外人虽然知道智化寺编写了这本经书,但都不知道其中还牵扯到了李太后编造菩萨托梦的更关键真相。

只不过朱翊钧借口这经书写的不好,不得和皇帝的心意。

不说追加打赏,甚至还要惩罚。

明面上,僧人并没牵扯到欺君大罪,但是光是一条“皇帝震怒”,就已经足够了。

李太后不好意思再施以援手,任凭朱翊钧放手施为。

她原本还想着等皇帝接受了菩萨托梦的神迹后,自己再谎称自己就是九莲圣母菩萨的转世之身,更方便保护全国佛门。

但是现在,别说九莲菩萨,就是睡梦罗汉都没有用了。

陈太后同样信佛,却只窝在慈庆宫的小天地,不理外界是与非。

全京师的佛寺都遭了殃,一个个无奈的接受朝廷来人的盘查。

而智化寺的僧人们,真以为是他们编写的经文中不知那句话惹怒了皇帝,为了避免遭受更严重的惩处,不敢违抗朝廷,还主动化身为皇帝的狗,帮着朝廷派出的官差,劝说同城的其他僧人,配合朝廷的工作。

为了保命,寺里上下一致决定,要

把寺产所掌控的数百顷土地,捐一半给皇家,充作皇庄。

这可不是朱翊钧有意强行索要,京师大户愿意协助国家,表明拳拳忠义之心,算得上好事,但终究不合规矩,太影响皇帝的形象。

朱翊钧派人提了一嘴,他们方才醒悟,决定换一种捐法,把寺产所有土地,都低价售卖给当前正在耕种的佃农。

这些佃农摇身一变,就成为了自耕农,生活变得更加稳定。

而朝廷,也因此多了一批新税源。

低价售卖所得的银两,通通作为慈善费用,购买粮食、布帛,用为了皇帝、太后祈福的名义,布施给京师内外的穷苦百姓。

智化寺,本来是太监王振位高权重时,给自己修的家庙,土木堡之变后,被人砸毁。

不过英宗复辟后,十分怀念王振,重新给王振建立忠祠,立塑像,赏赐丰厚,改成了佛寺,香火不断,乃是京师最兴盛的寺庙之一。

经过他们这么一番操作,倒是让智化寺的名声变得更好了。

而这,也算达成了朱翊钧想要的结果。

他并不是想要一口气,摧毁全国的佛寺道庙,而是对其进行限制,免得和尚们都成了大地主,坐地吸血,欺负百姓。

智化寺愿意配合朝廷的行动,就能有一个好结果,也算是给其他的佛寺立一个标杆。

在这之后,柏林寺、广济寺等大小佛寺,纷纷响应号召,也开始捐献数目不等的土地、银两。经过朱翊钧在报纸上的一番宣传,让众人知晓,这都是朝廷变革的结果。

放在以前,香火吃的满脑肥肠的秃驴们,哪有这般好心?

除了土地之外,外人并不知晓,和尚们长久经营的金融产业,也在这一次的动荡中,被朱翊钧收拢整合。

智化寺最初本想干脆将土地都白送出去,免得惹祸上身。

但最终还是被朱翊钧及时制止,改成了低于市场价格售卖,并且严格审核购买土地佃农的身份、购买的份额,免得有人借机囤地兼并,又成为新的大地主。

给人当佃农大多家资不丰,这些暂时筹集不出买地钱粮的底层板百姓,都打上了欠条,由朱翊钧在几年前方才正式成立的京师银行代为垫付。

当然,所谓的垫付,最终都是用佛寺中积累的银两顶账,实际上一分内帑都没有动用。

京师大小佛寺能够积累出丰厚的银钱,除了善男信女的捐献以外,和他们的“诚实努力经营”也分不开。

掌握着大笔的金银,和尚们免不了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放印子,以钱生钱,促进寺产的不断增值。

这种印子钱的利息十分高昂,是绝对的暴利。

一些原本有家有产的下层百姓,往往会因为遇到一些生病、遭遇水旱歉收之类意外,无奈求借印子钱。

之后多半会因为驴打滚一般的利滚利,掉进债务陷阱,因为还不清债务,失去全部家产,被迫卖儿卖女,最后把自己也卖给大户人家。

当年王安石就想要革新这一弊端,推出青苗法,最终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