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153章 皇帝只钓阴阳鱼

“龙虎山那群道士还没有死心,又来折腾京里了,还妄想复位?他们难道以为当今陛下年岁小,就会被他们蛊惑,再度加以宠信,像世庙当年那样?”

衙署内,马自强勃然大怒。

礼部下辖道录司,天下的僧道诸多教派事宜,都能算在他这个礼部尚书的管理范围内。

张国祥身为龙虎山张家之主,主动为皇帝太后祈福,而且得到太后赏赐的事情,被人有意无意的散播下,很快就传遍了京师。

当消息传入耳中后,他立刻变得警觉,去找属下了解详细情况。还没等事情进一步发酵,就有京官和地方官员上疏朝廷,请求恢复张国祥的真人之位。得知这种奏疏后,马自强立刻就想去找朱翊钧,去给皇帝打上一济预防针。

“大宗伯,您可得小心一些。听说就连太后娘娘最近都转变了态度,虽然依旧崇佛,但是在知晓这帮道士主动祈福后,大感欣慰,给了不菲的赏赐。听说这个张国祥不像之前他那个堂叔一样,犯下许多不法恶事,平时行事还算恭谨。他们张家当了数百年的真人,要说恢复,也合情合理。”

“是啊,他们虽然被剥夺了真人之位,毕竟底蕴深厚,眼下又有着为陛下和两宫祈福的名头,咱们不方便再阻拦。现在陛下的大婚可比一个真人的存否重要多了,听陛下安排就是,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惹得宫里不快。”

“你们放心,本部当过几年的帝师,深知陛下的性情,行事自有分寸。”

嘉靖对于道教有多么沉迷,礼部中的一些老人至今心有余悸,许多官员、贤者都因为反对皇帝崇教而受到惩罚。

他们担心马自强也步了后尘。

毕竟朱翊钧身为皇帝,地位特殊。

大部分臣子都只能在大朝会等特殊时候,才能见到皇帝,还不敢抬头直视,有些人京官一辈子都不知道皇帝具体长什么模样。别说中低层官员了,就连能够时常能够进宫的朝廷重臣,对于皇帝的真实性情,也不敢说确切了解。

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衍生出灭家之祸——千百年例子太多了。

容不得他们不谨慎惶恐,为马自强担心。

不过马自强倒是没有这种忧虑,当年给朱翊钧讲课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还是小孩子的皇帝,对这些宗教神怪没有多少崇信之心,最多是对于西游这类比较玄奇的民间故事感到好奇,看看乐子。

虽说现在临近大婚,吃不准皇帝具体的想法,但是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不会因为几句谏言就受到处罚。

更何况他还做足了准备。

当马自强来到文华殿后,没有说起龙虎山之事,反倒提交了几份册子。

“原来是为了朕大婚的事情吗……”

朱翊钧翻看手中的册子,喃喃自语。原本准备好要应对马自强的话语,只能先抛在一旁,有种有力没处使的错误感。

“这是礼部查阅了国朝旧档后,为了大婚要做的相关准备,其大体开支之后还会由户部进行审计,请陛下裁夺。虽说距离婚期还有一年多,但这种国之大典,不敢不早做打算。”

在朱翊钧和张居正确定了明年四月的模糊期限后,具体日期则交给了两宫太后来抉择。

两宫觉得四月初有寒食节,不太适合,而五月初有端午,若是连在一起,最为喜庆。于是经过半个多月的研究,最终将婚期定在了四月末。

英宗的大婚是正月,武宗是八月,世宗是九月。月份不同,礼节虽然不变,但许多需要采买的物资,都会发生变化。

确切的日子被定下,各种事情的筹办,也开始紧锣快鼓的进行。

按照朱翊钧前些年的规定,如今朝廷但凡启动重大事宜,都会编纂相应详细方案和预算,方便核查,减少贪污浪费。

而且朱翊钧一直讲究开源节流,礼部虽然查找了正德、嘉靖这两个即位后才大婚的相关记载,却不确定当今皇帝具体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只好先做个初案,等着“甲方”提意见。

“礼部众卿都辛苦了,为了朕的婚事,要忙前忙后。”

朱翊钧简单翻阅了一下,发现大体上没有超出他的预期。大概是他多年勤俭节约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了,虽然看总额开支,这一次的大婚依然要花数万两白银,但是仔细翻看细则,好像没有什么铺张浪费的地方。

毕竟是自己唯一一次的大婚,也是即位五年多以来最重要的国家大典,可以彰显自己治理下的成果,体现国家的富强,有利于自身的威望,没必要办的太寒酸。

朱翊钧不打算在

婚礼的时候搞什么创新变革,大致遵循祖宗制定的规矩就好了。在这个时代搞什么教堂草坪、你愿意我愿意的,或者是不办婚礼,直接蜜月洞房……通通都是扯淡。

除了国库正常开支以外,他还打算动用内廷的一部分存银,自掏腰包多给一些赏赐。

因为实际上很多钱都不是花在自己身上的,显摆排场,而是借着这一场盛会典礼的机会,给天下军民发放赏赐,凝聚人心。按照以往的传统,国库没有足够的银钱,许多赏赐都是折算成宝钞,不值几个钱。

朱翊钧干脆大出血,停止所有的宝钞赏赐,全部换成更为实在的银子铜钱。比起名义上发放的数额少,但实际却省了他们找人兑换成现银的麻烦,免得再让中间商刮一层皮。

直接给现银,更能体现朝廷的存库充裕,提振信心。

这正是为了将来的货币改革做准备,伴随着自己这几年的举动,宝钞的流通已经越来越少了。京师一些专门回收二手宝钞,再转给朝廷倒卖获利的中间商,都已经有好几个嗅到了风声,提前转行。

大婚的开支不少,不过对于目前的国库来说,并不是问题。

只有民间百姓,往往因为自家财力不足,会因为结婚而严重影响家庭经济。

为此,朱元璋还特意下旨,要求民间婚丧嫁娶的时候,本乡本里的邻居,都要互相周给资助,免得有人家因为家境贫穷,难以筹办婚丧之礼。

朱翊钧估摸着,民间在婚丧时候互相随份子的传统,就是源自朱元璋的这一道旨意。

只可惜,普通老百姓结婚的时候,收份子钱就能赚上一笔,虽然之后还得消耗在其他人情往来上,但终究能覆盖婚礼的开支。

以前倒是有五代十国的闽王王延曦这种奇葩,沉迷享乐搂钱,甚至在嫁女儿的时候,主动向臣子们索取钱财,要他们送礼。哪个不送礼还会挨板子,甚至因为御史不弹劾这些没有送礼的官员,也要受罚。

这种奇才,朱翊钧可没脸学习。

他不主动要,别人想给都没资格和胆子,进贡皇帝也不是随意进贡的。

思绪如电转,朱翊钧大略看过了册子,只简单提了几条细节上的小意见,便交还给了马自强。

“虽说朕的大婚很重要,不过如今摆在眼前的,还有即将开始的科举,三年一度的论才大典又要开始了,礼部也得做好准备才行。”朱翊钧提醒了一句。

马自强自信道:“陛下放心,会试的相关工作早已准备妥当,若有错漏,陛下拿老臣是问即可!”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在上次劝过张居正之后,为了避免出现首辅给自己儿子开后门的流言再度出现,影响他的名声和科举的顺利举办,张居正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参加今科会试,这一科的前三甲人选,注定会发生变化。

就连首辅都肯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其他人更不敢动歪心思。

关于会试的流言,也比往年少了许多。

没有首辅儿子的参与,今科的会试对于马自强来说,就没多大的压力,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毕竟他可是礼部尚书,一般人想说情送礼找关系,他都可以义正词严的拒绝。

关于皇帝的大婚的事情,说了许久,马自强觉得气氛差不多了,才终于开口道:“臣听闻,前些日子龙虎山上清宫提点为陛下做法祈福,过后有几人上疏请求恢复他们家真人的封号,不知道陛下如何看待?”

朱翊钧精神一振,马自强主动找自己,果然不会无的放矢。

他轻笑一声:“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大宗伯今日说起了此事?”

“臣非是在意神鬼之说,只是想劝谏陛下。陛下身为天子,纵然他们做法祈福,也是在尽臣民应尽之责,不该用此事邀功,来向陛下求取封赏。”

“大宗伯说的有道理,不过他们张家当了千百年的真人,就连太祖都将天下授篆之权赠与了张家。父皇只是废了一人,而没有彻底废了张家的封袭,留有余地。民间也有许多的正一信徒,朕似乎应该像那些奏疏所说,恢复张家真人之位,好让千百年的传承,不至断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人之位虽高,却高不过陛下。依臣之见,张家因罪被废真人后,这小十年对于国家没什么影响,似乎没有恢复的必要。不过是依照陛下的心意,施以恩罚罢了。”

了解了皇帝的心意,马自强告退而去。

区区真人的名号,算得了什么?

关于龙虎山的处理,朱翊钧虽然心里早就有了腹案,但是具体的举措细则,还得

参考天下臣民的反应。

南张北孔,都不是能一道旨意就能解决的。

所以朱翊钧虽然想要解决张家,却不想表露的太过明显。

他打算先放长线,钓钓鱼。

马自强听出来了朱翊钧的潜台词,就像他以前对于皇帝的观察一样,皇帝话里话外没有半点对于祸福的担忧,并不在意那些法事祈福,只是单纯考虑地方传统、民间声势。

是从政治人心的角度,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吉凶祸福,确认了这一点,他的心里就安定了不少。

如果仅仅是这样,一个真人之位,恢复与否其实不会影响到朝政大局。

只要皇帝别因为这种事情,沉迷宗教即可。

毕竟张国祥吸取了教训,如今表现在外的风评还算不错,不像他那个四处惹人厌的堂叔,就连江西的一些官员,都在给张国祥说好话。

让张家人遵循传统,给他恢复真人之位的呼声,其实一直都有,只是近期变得更多。

就像后来君主制消亡后,依然有许多人想要复辟一样,这种长久积累的惯性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彻底消散的。

龙虎山张家,就是江南道士界的无冕之王。

哪怕没有真人封号,他们也是所谓的“张天师”,地位无比尊崇。毕竟按照历史传说,他们就是张道陵、张鲁的直系后人。

唐宋以来,历朝历代,都得到过不同的封赏。

享受诸多免税免徭役等特权不说,就连现在上清宫的一应建设修缮开支,都是由朝廷承担。

天天薅朝廷的羊毛,累积起来,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朱翊钧打算借这个机会,先拿张家练练手。搞定了张家,就可以趁势变革天下道门。再由道及佛,把大明的所有宗教势力都整顿一番。

明初的时候,洪武永乐需要考虑国家初定,民心不稳,要借助宗教这一层外皮,然而自己是合法即位的皇帝,历经两百余年的传统惯性,早就不需要再借僧道之力。

相反,僧道经过这么多年的滋生壮大,反而成为了朝廷的负担。

除非真有老天师下山显神通,搞出雷法金光咒,否则这些泥塑神像,都没什么好怕的。

拿定了主意,朱翊钧回到乾清宫,趁着冯保又来伺候自己的时候,状若无意问道:“张家祈福让母后很高兴,母后给了奖赏,朕不能什么都不给。正好,朝廷近日也有不少奏疏,请恢复张家的真人名号。

你觉得如何?

“事涉朝中政事,奴婢不敢置喙。”

“这算什么政事,只不过一个名号,朕赏给他又如何。”朱翊钧嘴角微勾,“就是觉得给的太轻易了,得让他们再表示表示,朕才好名正言顺的帮他们恢复。你年纪大,经历的事多,帮朕想想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