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彩礼和陪嫁
天津,一片繁忙兴盛的气象。
一艘艘比马尼拉大帆船还要庞大的新式福船缓缓驶入天津海港,在码头系上缆绳,伴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搭好艞板后,码头的汉子们穿着短打,齐声吆喝,如同蚂蚁搬家一般,井然有序的将一袋袋漕米搬运下来。
反对者声势浩大,但是海运的进程依旧在稳步推行。经过几年的时光,这里俨然成为了作为大运河辅助的重要运输线路。
除了江南的漕米,其他一些大宗货物,也逐渐开始通过海运到达京师。
天南海北的货物从天津汇聚进京,也带来了四方百姓和口音,老天津人已经见怪不怪。但是就在今天,天津港出现了一群他们从没见过的“妖鬼”,吸引了附近众多好奇的目光,鼻子都大大的,有的赤发像水浒刘唐,有的碧眼如同三国说书里的孙权……
用不着法海亲临,他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这帮外来客不是人,反而更像是妖怪变化的,连正经汉话都不会说。要不是附近还有朝廷的官兵在外围隔着,他们都想吐两口唾沫,验证一下宋定伯抓鬼的故事了。
这一队外国人正是接受了许孚远邀请,准备协助大明培养新一代海军的前西班牙海军官兵。
“哇哦,好多的人。”
“这里比马拉加和瓦伦西亚的港口还要繁忙,不愧是你们的国都。”
“刚来你们国家的时候还有点不太适应,不过现在我觉得是来对了。这里有好多好吃的……”
鸿胪寺官员都经过了训练,面对这些大呼小叫的西班牙来客,毫不见怪,不过当贝尼特斯将天津误会成大明首都的时候,他连忙纠正。
“什么,这么繁盛的城市,竟然还不是你们国家的首都?”
西班牙一行人大为惊叹,最后他们恍然明悟:“懂了,这里就相当于是巴萨罗那,你们的首都是马德里……”
“什么东西这么香?”
闻着味,西班牙来客被吸引到了距离码头不远的一处小摊。
当小摊主看到官兵们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心里变得慌乱,忙不迭的举起挂在胸前的木牌子——“各位爷,小的可是交了商税,遵守律法诚信经营!”
“别贫了,爷们过来可不是来找你的麻烦的,摊俩煎饼,给这帮傻洋夷人看看。放心,少不了你的铜板。”
“我说嘛玩意儿,原来就是传说中的外邦洋夷啊。”
小摊主常年在天津码头,几年下来,已经听说了许多海外传闻。这帮洋夷长相虽说有点奇特,可是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和他之前听说的有很大差别。
这下等回去后,可有谈资了。
没有在意小摊主的心理活动,吩咐一声后,随队的官员便通过通译给西班牙人解释道:“这东西叫煎饼果子,是近两年才出现的新奇东西。味道可口,做起来方便,如今京津不少早点摊子都开始弄了。”
小摊主在心里强忍着没敢搭话,他这摊煎饼的手艺是前些年潘季驯治理海河的时候,跟着一个老师傅学的。
据那个老师傅说,这东西源自京师宫城,是皇帝发明出来的。
皇帝老儿哪有功夫弄这些玩意?
摊主虽然把这事当做市井笑话讲给亲友听,偶尔也会和相熟的客人调侃两句,但是眼下有众多的官兵,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只能老老实实的闭嘴摊煎饼。
众西班牙人好奇的观摩,小摊上有一热气腾腾的铁板,摊主在铁板上倒面摊煎饼,不多时的功夫,翻面打上鸡蛋……摊主随口问道:“要辣椒酱不?先说清楚,这可是稀罕玩意,得价钱。”
“什么是辣椒酱?”
对于这种新式吃食,通译还不会翻译,西班牙人听不明白,干脆任凭摊主发挥。
等他们吃下煎饼果子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原来美洲的辣椒,已经在大明生根发芽,广泛种植,还做成了口感奇特的辣酱……
大明的船只连美洲都没有去过,是怎么得到辣椒的?
对于大明这个古老的国度,他们越发的好奇。
见识过了天津的繁盛,这些西班牙人老老实实的跟随鸿胪寺官员,一起来到天津一处偏远地带。
这里的房屋院落、海边码头都刚刚修建不久,一眼嘎嘎新,大开门,还没有经历过岁月的痕迹。
不远处的码头,还有十几艘大小不同的船只。
更让西班牙人惊讶的是,他们在这里还发现了一伙葡萄牙人,其中甚至有人互相认识。经过询问才知道,他们也是受到大明朝
廷的招揽,来这里为大明培训新式海军。
“这就是陛下为你们安排的住处,希望你们能够对得起朝廷发放的俸禄……”
随行的官员望了望不远处的巨大楼牌,上面书写着朱翊钧的亲笔大字——天津海军讲武堂!
……
“那些洋夷都已经就位了?很好,让他们适应一些时日,是朕给的恩典。拿钱办事,这里可不能容许他们偷奸耍滑。”
收到天津的呈报,朱翊钧心中感慨,自己早早规划的陆军、海军学校,终于全部建成,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结果。
京师寸土寸金,地方不够用,伴随着进入陆军讲武堂的人数增加,在保定又新开了一个分堂。
能够来此历练学习的,不再只是勋贵和中高层武官子弟。
军户以及通过了武举的普通百姓,都有进入讲武堂,学习兵事的机会。等他们毕业后,从军历练几年,即可成为将领。
这样一来,兵事不再被勋贵家族们所垄断,权力被稀释。
再削减他们手中的权力,就能更容易一些。
海军讲武堂放在天津,则是为了自己更容易主导、掌控海军的发展。渤海的水深很浅,但是就目前的木头帆船而言,已经完全足以满足航行需求。
长江口以南,有三处对外开放的商贸港口,但是再北的青岛港、以及渤海附近地区,仍旧不允许外国船只进入,只能用于国内军事舰船的停泊和货物的船运。
时代不同,如果贸然将大明的港口全都开放,反而会影响到国家的稳定,只能一步一步来。
其实朱翊钧心中还有一个无法与外人明说的念头——
等将来自己老去之后,如果继任的皇帝不成器,又想走故步自封的保守老路,封闭国门。天津港的舰船海兵,就可以成为阿芙乐尔号的先行者,改变大明的政治格局……
当许孚远等人回到京师,纷纷把这一次的经历记录全部呈交给了朱翊钧。经过检查,大体都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这一次的出使,已经初步达成了他想要的结果,辛苦出海的众人都得到了升官封赏。
通过虚空造牌的方式,他给两牙总督画大饼,描绘美好的未来。大明的使节已经蹭上了前往欧洲的船队,相信可以安全抵达,被选派的精英们可以在那里增广见闻,拥有全球视野。
从现在到未来几年,大明出海的船队,也能与两牙的船队保持最基本的和平——私下里或许会有一些小摩擦,但是为了将来的更多的利益,两牙多多少少要约束手下,不要把冲突扩大,惹怒大明皇帝,丧失好不容易出现的合作机会。
这样一来,两牙海商作为中日贸易中转商,大赚其中差价的历史,可以就此宣告终结。
去日本主动商贸的大明船只已经在筹备之中,兵分三路,北路从天津出发,沿着朝鲜半岛抵达日本,海路最为安全;中路从宁波出发,一路向东,距离最近;南路则是先到台岛,再沿着琉球北上萨摩。
日本战国争霸,积蓄各种物资,没有拒绝大明海商的道理——如果真的有人不识好歹,抢夺大明的货物,正好可以作为将来讨伐的宣战理由。
关于之前朝廷下发的对日本海贸禁令,朱翊钧同样找到了取消的理由——小皇帝即将大婚,天下大赦,这一次日本也在赦免范围之内。而且这次是大明皇家特许的海商主动前往日本,而不是反过来,就不用担心日本武士、浪人们在大明国土肆意闹事。
伴随着万历五年的临近,朱翊钧逐渐从小孩成长为一个少年,关于皇帝大婚的事宜,他觉得可以提上日程了。
不过作为皇帝,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主动提及,于是拐弯抹角的用其他案子,作为由头。
“先生,朕看之前都察院的奏章提及,江南官吏军民之家,有因为吝啬陪嫁,将女婴淹死者,成为风俗。上书请求朝廷发文宣禁,先生可为朕细细说来。”
一日日讲之后,朱翊钧问向张居正。
听到朱翊钧的问题后,张居正就感觉有些头大。
按照中国传统,结婚的时候,男方出彩礼,女方要出陪嫁,而且陪嫁要和彩礼的价值相匹配,因为这个费用过高,很容易导致女方父母破产,所以从成化、弘治以来,穷人家庭的父母,生下孩子后,不管男婴还是女婴,被溺死的现象都十分普遍。
当然,男婴更容易成为劳动力,还是女婴被杀死的更多。
这可不是天灾人祸,实在养活不起才杀死婴儿。而是单纯因为给不出彩礼或陪嫁钱,才把孩子杀掉,一劳永逸。
杀婴是罪,然而这个时代却是法不责众。
对于这种恶劣的风气,朝廷没办法把所有犯错的百姓全都抓起来,只能引导,改变这种风气。
张居正一时之间不好回答,思考了一阵,才说道:“自古以来男多而女少,所以因女子少,彩礼昂贵,又因彩礼昂贵,导致相匹配的嫁妆也要耗费更多,百姓无力承担,最终衍生此祸。”
“这就是恶性循环啊……”朱翊钧叹息一声。
“恶性循环?陛下说的不错。”
“屡禁不止,难道没有解决的办法?比如取消彩礼和陪嫁,男女双方都能减轻负担,不就可以改变这种风气了吗。”
张居正摇头失笑:“陛下,这彩礼又称之为聘礼,乃是源自周代的六礼中的第四礼‘纳征’。臣记得之前为陛下讲述《礼记》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婚礼纳征,先纳聘财而后婚成,岂能随意更改。
至于嫁妆也是同理,女子从娘家携带同等的嫁妆,到了夫家之后,有财产保障,才不至于被夫家欺负。呵呵,不瞒陛下,老臣嫁女的时候,也准备了不少嫁妆。
臣唯一所想,就是朝廷发文宣教地方,减少民间的攀比之风。”
“如果单凭教谕他们教化就有用的话,又何必上书朝廷?朕看《元典章》的时候发现,女子嫁妆不管田地还是箱子财宝,都不再专属个人。一旦被休或者是寡居,‘随嫁妆奁财产’,都得听从前夫之家主,不允许随意搬取。这样还能提供保障吗?”
“啊,这个……”
张居正往日专心处理国家大事,没有在这等小事上投入多少精力。一时之间,完全应付不来朱翊钧的发问。
不过看着下巴上逐渐长出了几根零散小须的朱翊钧,张居正心中恍然。
皇帝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以小孩视之,皇帝多半是对于自己的婚事有了想法,才特意提及这个奏章。
一想到这里,张居正心下大定,行礼道:“还请陛下明示。”
“朕觉得,可以把这个改一改。朕看之前汉唐甚至两宋时候的典章,都没有限制女子取用陪嫁,为何放着汉唐不取,而采用蠢元的律法?
改回来之后,如果出现和离、被休、或是寡居等情况,女子还能将陪嫁取回,回到娘家。这样一来,多多少少也能给娘家一个念想,不至于在女儿大婚之后,投入过大,完全没有回来的可能……这是其一。”
张居正不置可否,觉得朱翊钧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但是没有阻拦,耐心等他继续说完。
“其二,彩礼和陪嫁,源自上古,确实不便直接改变,但是朕决心要扭转这种攀比的风气!将来朕大婚的时候,不可铺张……”
张居正点头称是,嘴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