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看不见的大手
许孚远在南下商谈之前，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功课。
东南亚群岛这片区域的局势错综复杂，两牙的殖民者虽然攻占了不少地方，但是由于距离欧洲本土过于遥远，无法运送太多的人力，仅靠帆船和火枪，还不足以征服如此广袤的土地。
所以，他们仅仅征服了一些关键地区，作为贸易中转站和港口，仍有许多土著小国存活，与欧洲人进行贸易。
西班牙人虽然掌握了一部分通往欧洲的销售渠道，但并不是唯一。
所以在双方的谈判中，大明才是更占据优势的那一个。
“香料是好东西，如果能够合作的话，可以为双方带来巨大的利益。但是要等多久，这种合作才能变现呢？”
总督弗朗西斯科思考了一阵，无法拒绝这种潜在的利益，但是他与助手瓜迪奥拉小声聊了一阵后，发现了这种合作的缺陷。
香料不像小麦水稻，当年种植就能收获，甚至因为东南亚的得天独厚环境，可以一年两收、三收。
肉桂往往要种植十几年慢慢长大，才能等到收获期，肉豆蔻起码要六七年。即便是比较短的胡椒，至少也要两三年。
这还是风调雨顺，没有碰上什么特殊情况的前提下，万一遇到什么意外，病虫害或气候异常的天灾，还得拖后几年才能收获。
然而西班牙的总督，不可能在这里停留这么久。
且不说相对本土而言，没怎么开发的马尼拉气候环境更为恶劣，不适合他们居住，影响寿命。就算西班牙国王也不可能放任总督在外多年，大权独揽。更别说还有其他觊觎这个位置，想要捞钱的竞争者……
所以一般而言，殖民地总督待四五年就算时间长的了。
有些因为身体或政治因素，就职不久便迫提前离开的，大有人在。
三五年的规划开花结果，他弗朗西斯科还能因为得一个目光长远的美誉。可是如果等到十几年后，合作的利益才能显现，说不定国王只能在墓园里找他了。
对于国家而言，香料的合作可能是有利的，国王有同意的可能。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殖民地总督，这种合作毫无意义。
“香料的意义在于，我大明目光长远，并非在乎一时的得失。”对于弗朗西斯科的担忧，许孚远轻笑一声，补充道，“如果贵方觉得香料的收获实在太久，我刚才说了，还有白糖。可以先种植甘蔗，不到一年左右的时间，就能够收获，然后将甘蔗制成白糖，对外销售。”
“白糖也不错，你们大明的白糖，在欧洲卖的很畅销。”
弗朗西斯科嘀咕了两句，点头认可。
糖在如今仍然价格昂贵，虽然没有三国时袁术想喝一碗蜂蜜水都麻烦，让曹丕疯狂嗜甜的地步，但是在如今的欧洲，仍然不是普通平民可以随意消费的高价商品。
西班牙这时候也有采购，但是对比最大宗的丝绸，糖的收购量就少了很多。
“我要先声明一点，我们在美洲的墨西哥、秘鲁都有种植甘蔗，建立了大糖厂。就算葡萄牙在巴西也有类似的产业。你们的白糖虽然不错，却会和我国的产业产生冲突，会有许多贵族反对，国王很难同意这种合作，除非你们愿意压低价格……”
两牙殖民美洲后，同样开始种植甘蔗榨汁制糖。
不过现在美洲金银矿的收益更大，糖只能排在后面。就连加勒比群岛如今都只是作为单纯的贸易中转站，没怎么被开发利用。
加勒比被源源不断的运送来黑奴，从中转站变成种植园，要等到英国崛起之后了。
许孚远耐心听完了弗朗西斯科的言语，面上依然带着微笑。
一旁听着的太监陈奉已经有点不满了，心想果然不出万岁爷所料，这些夷人总是得寸进尺，贪图钱财，张嘴闭嘴就是价格和利益，一点没有体面涵养。
大明这次在明面上，已经释放了很大的善意，在他们看来，甚至都感觉有点委屈。
过去都是外邦蛮夷上赶着主动来舔，求抱大明的大腿。像西班牙这种蛮夷，以前都是只能吃闭门羹的。结果现在大明主动遣使前来，他们非但不诚惶诚恐的接受全部条件，还总想着讨价还价。
就算跨过大海占领了几个大岛又如何，都是荒服远址，怎么能够和天朝相提并论？
不过许孚远毕竟经受过足够多的训练，依旧保持着十足的耐心，甚至还给予反击。
“我听说的情况，似乎与贵方有所不同。听说贵方在墨西哥等地都有丝绸产业，养蚕采丝，制作绸布。然而我大明的丝绸才是世界第一，质量最
好。所以你们仍旧每年都跨越大洋，特意来这里收购，不论生丝还是成品，都是如今月港出口最多的大宗货物。
这个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墨西哥的蚕农、丝厂？”
“那是因为你们的丝绸价格低廉。”弗朗西斯科反驳道，“价格只有美洲的丝绸的三分之一，商人们又不是傻子，既然有利差，当然会来收购。”
“哦，是吗？这么说的话，等我回报了当今陛下，可以给出口的生丝和丝绸提提价。”许孚远面色变得严肃。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将拒绝采购。”
“希望您能够诚实相待，您作为这里的长官，能够约束马尼拉所有的海商，能够管到葡萄牙？欧洲其他的商人，能够听从您的安排？”
“呃……”
弗朗西斯科心里咯噔一下，他就一个殖民地总督，哪能参与到定价权的制定上，别说葡萄牙了，就连马尼拉的海商，都不可能听自己的，停止与大明的贸易。
要是真的因为自己无意间多嘴，把丝绸的价格给大幅提上去，可就糟糕了。
如今全世界的产能不足，欧洲对于丝绸依然是供不应求，所以虽然美洲的丝绸竞争力不够强，还能勉强存活，没有被大明完全打倒。要是再等些年，可就真的要接连破产，影响当地经济了。
现在大明的丝绸要是提价，他们还得咬牙收购，只是减少的这部分利润损失，追溯到源头，都得怪到他的头上。
到时候，他们不会怪罪大明，而是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到自己的头上。
一想到这里，弗朗西斯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国王生气，大不了罢免了自己的总督官职，回到本土，作为一个中高层贵族，依然能够生活的很好。但是把东南亚到欧洲所有的商人都惹生气了，这么一股庞大的势力汇聚起来，可比国王还要可怕！
弗朗西斯科赔笑道：“抱歉，是我刚才失言了。在商贸和价格方面，我只是一个地方总督，可以提提建议，不会强行要求买还是不买。”
“你说的不错，我们陛下有言，市场货物售出的价格，谁都强行规定不了，是看供给和需求双方的情况——碰上天灾人祸，产量低，供给不足，又或者是需要的人比较多，价格自然会上涨。反过来就会下跌——陛下称这个为看不见的大手。”
“看不见大大手……”弗朗西斯科琢磨了一下，觉得好有道理。
这个时候欧洲还没有什么成型的经济学理论，许孚远简单复述了两句朱翊钧讲给他们的理论，就让在场的西班牙人都无法反驳，十分认同。
但是现实中哪有这么简单，无论如今的大明还是欧洲，都充满了人为干预的因素。
西班牙国王就出台了法案，要求美洲殖民地只能同宗主国进行贸易，而不能与葡萄牙、英法等国家进行商贸往来，要把殖民地所有的利益，全部输送到本土，而且这种贸易被王室授予特权的少数商人垄断。
也就是说，拉美的供需关系，经过了人为的扭曲，殖民地大部分的利益，都掌握在了王室的手里。直到西班牙无敌舰队覆灭，才逐渐发生改变。
只不过马尼拉这里距离本土太过偏远，和拉美的情况不太一样。
大明也是如此，以后的港口对外商贸，虽然会增大出口贸易额度，但是相关的价格谈判，反而要掌握在国家手里，用世界第一供应商的身份，底气十足的提高价格。
理由多的是，有的是经济学理论可以粉饰。
买家这么多，提提价，很合理。
反正美洲现在还有那么多金银矿，足够两牙开采的，稍微提高一些价格，影响不到出口。金矿被累死的印第安人，罪孽都会归属到西班牙人身上，将来大明还能打着为殷商后裔报仇的旗号，一举多得。
弗朗西斯科倒是没想这么多，只要源头不是因为自己，不会惹怒大商人，提不提价，都随便了。
“而且我们大明新出产的这种白糖，绝对不是普通货色，你们可以仔细检查，看看与别的糖有什么区别。”
许孚远说完，他让人把刚刚盛在碗中的白糖，递给马尼拉总督一方，让他们仔细查看。
“糖就是糖，甜的，还能有什么不同？”
刚才喝奶茶、甜红茶的时候，西班牙一方的注意力都在茶上，没有在意配料，经过许孚远这么一提醒，大家才恍然发觉，这碗中的白糖，确实与众不同。
白似雪花，不是常见的浅黄色，粒粒分明，如同最纯净的食盐，虽然有些因为受潮结块，但是远没有如今普通的糖块那么严重，挖上一
小勺倒进嘴里，只有最直接的甜味，而没有其他的杂味。
粗看上去好像不比市面上的普通糖强多少，但是仔细检查，任何一个细节，都远超同类商品。装着白糖的小碗在西班牙人手里转了一圈后，空空如也，全被他们偷偷吃下去了。
“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弗朗西斯科的眼睛都直了。
“不好意思，这是我朝最新研制出来的白糖，独家秘方，不得外传。即便是我，也不清楚相关的细节。”
看到对方这般震惊态度，陈奉别提多骄傲了。
万历晚期，大明就研制出来了黄泥水淋糖脱色法，进一步提高了白糖的纯净度，被记载在《天工开物》一书里。
朱翊钧刚刚即位的时候，为了装模作样，曾经亲自下厨房，熬制绿豆汤，他当时就发现宫中的白糖纯净度不够高。于是便让内廷进行改进，这就是内廷和司农寺合作的研究成果之一。
他们这些太监，向东汉的蔡伦学习，没有辜负万岁爷的期望。
在小皇帝目标明确，把握住方向的前提下，经过一年多的研究，终于制作出来了让他满意的白糖。
司农寺成立以来，在农业相关领域已经有了不少的投入。
地方上任何农业相关的改进革新，都可以上报，只要确实有用，就能获奖，编纂成书，将先进的经验分享给全国，提高地方上的农业产出。
除了熬制白糖提纯方面的技术，在压榨甘蔗提高出糖率方面，江西蔗农还发明了渗出法和三道榨取法。
这让中国的白糖价格，得以进一步降低。
正因为有如此多新技术的推出，朱翊钧才决定用白糖这个全世界都需要的重要商品，作为合作项目。
其实即便没有朱翊钧推动改进，在加勒比种植园还没有大规模兴起之前，中国白糖在欧洲都是价高质优的代名词。
尼德兰独立西班牙后，成立了东印度公司，放着价格便宜的印度蔗糖不买，专门来中国收购价格更高的中国糖，就是因为那时候的中国蔗糖，质量世界第一！
印度虽然便宜，但是黑乎乎的没有经过脱色，卖相就很差。而且掺杂了恒河水，口感一般不说，这东西吃进肚子更容易生病。
那时的阿姆斯特丹，中国蔗糖每磅要卖1.1弗罗林，印度蔗糖则是每磅0.4到0.7弗罗林之间，当时奥地利格拉茨买一套步兵甲，才需要七弗罗林，一个普通工人的平均月薪则是五弗罗林。
可见糖价格之高，反正都是昂贵的奢侈品，与其买印度货，还不如咬咬牙买质量更好的中国糖了。
而现在的大明，糖的价格远没有这么昂贵，每斤只需要三四分银子，对于普通平民来说，还是能够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