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目的不纯
日上三竿,许孚远终于沉眠中醒来。
旅途劳顿,又饮了酒,就连作春梦的精力都没有了。
感觉到身上黏腻腻的都是汗水,不觉眉头一皱,唤人打水沐浴更衣。
船上的条件简陋,淡水极其珍贵,哪怕以他的身份,也不能随意洗澡。只有在靠近马尼拉即将下船的时候,才得以仔细清洁身体,去除一身的疲惫和污垢,尽力给夷人展现大明的风华。
还好,马尼拉虽然规模不大,连大明最小的城池都不如,至少淡水供应充足,可以洗个痛快澡。
再度沐浴过后,许孚远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谁说不是呢,大船再平也比不得土地稳当,终于让咱家睡个安稳觉了。”太监陈奉喝口茶,感觉身体还有点虚。
李言恭扇着扇子,悠悠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大地啊孕育万物,负载我们芸芸众生,可不是一艘小船能比的。”
“哎呦,侯爷学问深厚……”
“哪里哪里。”
休息过后,三人重新聚集在一起,为接下来的谈判做准备。
不过他们这时才知道,原来因为本地的太阳毒辣,气候炎热,一般本地人只在早上和傍晚工作,中午的时候会休息,贵族们则会从傍晚享乐到深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早上都不会起来。
如果要谈判,最好在傍晚进行。
他们虽然带来了一些消暑降温的冰块,然而条件受限,带过来的冰块已经化的差不多了,还剩下的一些都被草席包裹着,用泥土深埋保温。要等到重要的时候,才能拿出来。
“这帮夷人,咱家看他们的心眼坏的很。下船第一天就开办宴席招待咱们,说的好听叫接风洗尘,说的不好听点,说不定是想看咱们的笑话呢!
人家盛情邀请,总不好不去,要是头晕眼花的倒在那里,没给万岁爷撑住场面,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陈奉还有些愤愤不平,按照平日在宫里学来的一点经验,推测他们的心态。
“果然如之前了解到的情报,夷人们的礼数很怪,不懂纲常,没有矜持,竟然让家里面的娘们出来迎接外客。个顶个穿的单薄,弄得好像怡红院里的姑娘一样,一点都不知道检点。”
大明的女眷也会接见外客,但一般只限于通家之好,关系特别亲密的。对于第一次来访的陌生人,往往是女眷和对方的女眷们在一起,进行社交攀谈,而不是男女搭配,惹人闲话。
李言恭回味了一下,打了个哆嗦,“就是身上的味道太过呛鼻,香的臭的都混一起,看看还行,离近了实在受不了。”
陈奉听到这话耳根微红,眼神有点不对劲。
太监们做过特殊手术之后,容易出现尿不尽,尿不远,甚至漏尿之类的问题,身上难免会有腥臊的臭味,被人嫌弃。
宫里以前太监都是用多种香囊进行掩盖,甚至在裤裆里塞毛巾,如今经过内廷的变革以后,太监们都开始使用棉布尿垫,得勤洗换,相对好了不少。
这一直以来都是人们用来攻击太监的黑点,陈奉虽然知道李言恭不是针对自己,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心情变得低落。
几人聊了一阵闲话,听到仆人禀报,有当地居留的明人求见。
地处海外,没有名帖之类的,好在三人都不是古板之人,正想更深入的了解当地情形,互相对视一眼,都点点头,便让人入内。
两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在引领下,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看到坐在藤椅上的他们后,两人当下拜倒,砰砰磕头:“小的能够见到天使,实在是三生有幸。昨天不知天使玉趾踏临,罪该万死。小的们知晓天使前来,不敢耽搁,还望恕罪。”
虽然两人肤色黝黑,但是许孚远三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除了头发以外,长相与马尼拉深肤矮小的本地人,也有着明显区别。大概是漳州、泉州附近出海讨生活,住在这里被晒黑的。
陈奉一摆手:“起来吧,不知者无罪。”
三人各有分工,陈奉身为太监,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他不会插手具体的谈判,也不会管航行等杂务。
唯独在面对大明子民的时候,得率先出面说上两句。
按照以前的传统观念,讲究的是禁止民众随意走动,更别提出海了。虽然开了港,但不代表国内的大名子民就能违反海禁,到处跑船。
朝廷懒得细究这种小事,基层的官员更理解这是沿海明人讨生活的无奈办法。
但是一旦出去后,很难得到朝廷的
官方认可。
【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
在官方文书里,就认为商人过年都不回家,不和家人团聚,哪里还算的上是人,都是一群贱民,就算出了事,都懒得管。不责罚他们,已经算朝廷宽宏大量了。
万历三十一年,西班牙就曾经屠杀居住在吕宋的华人,当时有人提出要派兵征讨,但是反对者觉得没有必要,理由就是出海的这些根本不算大明子民了。
最后经过朝议,仅仅是发文书谴责,断绝了几年的贸易关系。
马尼拉的西班牙人确实难受了几年,缺乏物资,然而闽粤的沿海商贸也因此受到了严重影响,税收暴跌。
万历三十二年的时候,受不了这种萧条的荷兰海商就前往澎湖,主动找上大明,他们占据台岛,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于是没过几年,月港的海贸重新恢复。
这种不痛不痒的报复,让西班牙人胆气大增,之后又多次屠华。
朱翊钧要扭转这种态度,愿意主动出海,拒绝国家内卷的,已经在无形之中帮他省了一笔交通运输的费用,没有惩罚的道理。
经过这几年朱翊钧在经筵或报纸上的教育,大明许多人都能够理解马尔萨斯陷阱,人口极限之类的理论。
虽然之前没有人总结出相应的理论,但是朴素的道理是明摆着的。
国内的土地不够分,财富、粮食……这些无法满足国内数千万人,哪怕没有灾荒的好日子,都有穷苦人把婴儿溺毙。
哪有多少人愿意主动杀死自己的孩子,还不是实在穷苦,养不活。
按照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本该鼓励多子多福,但是这种现实历历在目。朝中如今已经有了共识——光靠皇帝节俭,吏治清明,风调雨顺,也难以保证长远的安宁。
想要解决这个长久的问题,只能将人散出去。
如果依旧这样都聚集在国内,要么等大疫,要么等战乱,重复循环,没有别的办法。
虽然在具体怎么“散”这点上,朝中还有争议,一些人觉得小皇帝的想法太激进了。但至少现在朝廷官员对于出海讨生活的大明子民,比较宽容,已经没有了歧视的心态。
许孚远他们还得借助这些居住多年的了解本地情报,更不会将其赶走,而是一副亲切待人的面孔,详细询问起来。
前来拜见他们的两个人,果然正是来自漳州的海商,而且马尼拉附近居留的海商还有不少,有的是在附近做生意,待一两年就回家,有的则是已经习惯了,在此开始定居。
他们两个是被本地华人推举出来的代表,还算有些名望,所以前来拜见朝廷使者,看看朝廷到底有什么风向。
他们都担心谈判出现问题,海贸受到影响。
虽然面对朝廷使者,不敢直言,但是许孚远他们都是人精,自然能够看出来。
等到询问过本地的详细情况后,还送了点小礼物,让人将诚惶诚恐不停拜谢的二人送走,等之后有空再召见他们。
“按照他们所说,如今这个马尼拉底层做工辛苦的,都是深肤矮小的本地人。而弗朗机人高高在上,或是贵族作为官僚,或是从军。
我明国的海商则是居中,要么是单纯做生意,要么是在本地做一些小吏的工作……
与佛伯乐提供的情报相符合。”
“这个叫做马尼拉的地方,果然就是万岁爷以前提到的吕宋国!”
“可悲可叹,我堂堂天朝的藩属国,竟然真的被这些西班牙人给夷灭了。”
吕宋,地处菲律宾北部,永乐时曾朝贡大明,后来关系断绝,直到嘉靖中期,才重新恢复。不过很快就碰上了西班牙人的殖民入侵,国王苏莱曼阵亡,西班牙人在这里建立马尼拉城,但是大明的记载里,仍然叫这里吕宋。
朱翊钧派遣他们前来与老外商谈,当然不会让他们学习晚清与欧洲列强签条约的智障官员一样,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胡乱谈判。
他将朝廷这些年搜集到的情报,和后世的记忆中的一些资料整理过后,对他们进行了系统性的培训。
不至于在谈判的时候磕磕巴巴,损害国家的脸面和利益。
他们连制作比较粗糙的地球仪都看过了,虽然至今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世界是个大球,但是至少心里都很清楚,以前被朝廷叫做弗朗机的海外蛮夷,地处在万里之遥的欧洲,分成好几个势力。
按照小皇帝的说法,有的叫西班牙,有的叫葡萄牙,有的
叫尼德兰……互相之间都有竞争,甚至敌对。
对于这些海外国家的命名,都已经按照小皇帝的习惯,重新进行了调整。不过英法德这类有美化嫌疑的,都进行了同音换字,被出版在报纸上。
他们现在要对付的这伙人,就是叫做西班牙的势力。
如果能够利用好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可以为大明争取来很多利益。
君子不言利,源自《孟子》,是教导人们不要言利是图,而不是让人们像傻子一样的放弃利益。
李言恭、陈奉本就不是君子,自不用说。许孚远作为浙江人,也是懂得这些道理的。隆庆和议的时候,王崇古等人,就在尽力为国家争取利益,如今也是一样的。
这等大利,亦是君子该争的!
除了来进行商贸谈判,他们还肩负着一些任务。
吕宋国被西班牙人彻底灭掉,国王战死,但这仅仅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当地或许还有心向吕宋的土人,想要复国。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就会派人与这些土人进行接触,协助复国。
毕竟兴灭继绝是中华传统,吕宋以前作为大明的藩属国,大明有一定的帮扶义务,将来用协助他们复国的理由,与西班牙人开战。
只要官方文书不承认西班牙人在这里是合法的,通过了大明朝廷的批准,就能够站得住脚,拥有大义。
不过具体什么时候才会开战,战后到底复什么样的国,那就得等以后再说了。
经过大明皇帝的批准,允许出现一个前吕宋国王苏莱曼的“后代”,高举复国大旗,引领地方的反抗势力,不过这个后代必须是华人长相,会说汉话。
至于反抗势力也是一样,有土人就派人接触,正好给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捣捣乱,让他们被迫更加依赖与大明的合作。
如果没有,就创造一个。
伴随着前几年的对蒙、对女真的征战,大明的武备也在更换,有许多替换下来的兵械处于残缺破损的状态。
无论是下发给九边精兵,还是各地的卫所士兵都不太合适。
正好可以废物利用,“贷”给更有需要的藩属国。
等到将来大明的船队遨游到欧洲,主动贸易,而不是依赖他们的时候,就可以彻底把西班牙人赶走。
苏莱曼的后代经过大明皇帝的册封,先当几年国王,再遵照上古礼法,禅让退位,来大明享福。
此地就能顺理成章的化国为郡县,不会激起太多的反抗,减少开拓成本的开垦荒地,种稻米,养子民……谁能说是大明威逼的?
吕宋只是其中一隅,像这种饱受欧洲殖民者摧残,急需大明拯救的小国,还有很多!
这种事情不太好拿上台面,所以朱翊钧只是口头上把大致的路线说给三人,没有写成明确的旨意。
小皇帝亲口叙说的东西,三人都不敢当成耳旁风,在准备商贸谈判的时候,没有忘记这个长期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