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是我听错了？”
土蛮汗还以为是自己专研法典太过用功，发生了幻听，摇头失笑。他俯身就从桌旁拿起一杆精制的错金钿贝玉口烟杆，捻起一把烟丝，准备抽上几口，在晚上提提神。
随后，土蛮汗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帐外的喊杀声似乎变得更加明显，而且隐隐之间，还有无数火光摇曳，已经能够透过厚厚的帐帘，晃射到他的眼前。
“来人——”
还没等他叫人进来，帐帘就被门口的亲卫给掀开，亲卫急忙道：“大汗不好啦，外面都传有明人杀过来了。”
“怎么可能！”
土蛮汗大惊失色，他现在驻帐地位处西拉木伦河上游，距离大明边境有千里之遥，中间还隔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
就算是存在大明派兵倒巢报复的情况，军队也不可能深入这么远，最多打打挨着边境的小部落。以大明军队的速度，等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早就严阵以待，做好要准备了。
而且中间这几十个大小部落都是干什么吃的？
从来都是他们纵马劫掠大明，没有大明来打他们的道理。
“大汗，您看看就知道了！”
亲卫也说不清楚，急的不行，眼下顾不得尊卑，忙请土蛮汗亲自确认。
土蛮汗走出大帐，只见远处一片漫天的火光，声势愈发壮大的喊杀声也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
真的有人敢袭杀自己？
土蛮汗眯起眼睛，明人那么遥远，难不成是其他部落趁机偷袭？
可是这也不太现实，他想鞑靼公认的宗主，即便势力衰弱，各部存在听调不听宣的情况，但是在名义上还是会给自己面子的。
即便有人杀了自己，也不可能取代自己的位置。
因为自己还有儿子布延、宰桑兀儿他们可以继承。
太师、宰相的位置早就被废了，黄金家族的名义也不够顶用，即便有野心家想要杀了自己，扶持幼主，别人也不可能信服。
除非……
土蛮汗身子一颤，他想到了自己的兄弟昆都和叔叔可可出大台吉（黑石炭）等几人。
他们早就分了家，各领一支小部落，平日并不住在一起，往往只有遇事召开大会，或者秋冬劫掠的时候，才会合兵一处。
他们是自己最亲的亲人，也是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
理论上，自己一家死后，昆都他们就有可能继承自己的汗位。
只要先杀了自己，再栽赃嫁祸给别人，他们就可以打着为自己复仇的名义，趁机统合部落……
土蛮汗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越高，毕竟大明奔袭千里袭杀的例子，他还没有听说过。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本该保持和平，提高生产的关键月份前来袭杀，就已经触犯了自己身为大汗的尊严，自己已经怒不可遏。
想到这，土蛮汗当即抽刀喊道：“给本汗备马，不管是谁，一定要抓住他们。用万马踩踏之刑，活活踩成肉泥！”
可是当土蛮汗骑上骏马，想要迎击敌人的时候，才惊怒的发现，事态的发展，和他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对于察哈尔部来说，因为他们主动东迁，避开了和蒙古右翼的冲突，伴随着土蛮汗的不断进取，和四周部落的关系相处的都还不错。
这里承平日久，早就丧失了警惕之心，大家想着的都是春季放牧，而不是打仗，防备十分松懈。
因为他们还在坚守传统的游牧式生活方式，所以驻地外围的并没有城墙，稀松矮小的木头栅栏，主要是用来区分贵人和平民，起不到多少防护作用。
游牧在各个草场，自然无法众人聚居，所以此处驻地，包含老弱妇孺在内，总共不过数万人口。精壮汉子，也就是随时可以当成士兵来用的，最多万余。
这已经是作为大汗驻地的极限，剩下的，虽然忠心于他，也得分散到远处的草场，不能挤在一起。
可见他虽然名义上是黄金家族正统传人，有着残元的法统，全蒙古的共主，但是实际上日子过的并没有俺答舒服。
春季大家本来就忙着转场、搬家、协助牛羊产仔、采集用于烧火的牛粪，驯服小马驹……
一系列的繁重工作下来，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会累的不想再碰婆娘。
如今又已是夜晚，大部分平民都已经休息，只有像是土蛮汗这种贵人所在之地，才有余钱购置羊油火烛，熬夜不停。
所以这里虽然是大汗驻帐之地，在敌人的突然奔袭之下，完全组
织不起来抵抗。反而是敌骑在四处纵火，时不时还能听到剧烈的爆炸声响。
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牛马们更是如此。
驻地外围成群结队，如同江河一般马群羊群，被火焰、爆炸驱赶着，朝向驻地冲来，如同一股洪流，冲击驻地。
外围帐篷被摧毁，防卫人手被踩踏。
随后，数不清的敌方骑兵就从缺口冲了进来，分成数不清的小队四处纵火、纵马砍杀跑出来的牧民和士兵。
大部分人都是闲时为牧，劫掠时为兵。
纵是大汗驻地，专职卫兵总共不过几千人，还要轮换休息。
而且这里又不是前线的军营，更没有睡觉着甲，怀揣兵器，不许沉睡的说法。
能够在突袭中及时反应过来，拿着弓刀跑出帐外，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更多的人，则是仍旧处于蒙蔽迷茫的状态，或者是被牛羊踩踏受伤、被火焰烧灼，哭喊求救。
亦有人被吓得跑出来后，靴子都来不及穿，只能赤着脚，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多亏现在是春季，天气还很冷，普通平民睡觉的时候，也会穿的厚厚的，不至于果体狂奔。
有的人足够幸运能够跑离战场，有的反而被敌骑撞见，一命呜呼。
驻地平时就因为缺少规划而显得有些纷乱，就连土蛮汗走路的时候，有时候都能踩到马粪，如今被这么一搅合，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平民聚居的外围区域，帐篷距离都不算远，扎的比较密集，于是火势迎风起，很快就蔓延开来，造成更多的杀伤混乱。
好在土蛮汗出于驻地忠心，与平民聚居的外围，还隔着一段距离，这给他留下了充足的反应时间。招呼就近的人马，收拢了足够多的人后，立刻分做两队。
一队前去迎敌阻拦，不让骚乱蔓延到整个驻地。
如今是夜晚，纵然有着明月和群星，也看不了多远的距离。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之下，土蛮汗也无法确定，到底来了多少人。
好在敌骑并不是从四面八方包围冲杀过来，虽然外围依旧混乱，但是从中可以看出，他们的人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土蛮汗观察了片刻，立刻让人前去迎击。
他自己则是率领另外一队人马，严阵以待。
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大明的军队，还是其他部落想要妄图袭杀自己，趁机篡位。
虽然这种炸响很像大明军队，用火器防御时产生的动静，但是也有可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与大明合作，弄来了这些物资。
而且，现在这些亲卫士兵，说不定也有人参与到了阴谋里，趁乱暗杀自己。
土蛮汗警惕的看向四周，一个不好，就是身家性命尽数归于敌手，由不得他不谨慎。
至于外围的平民伤亡，现在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果然，在造成足够多的混乱过后，这些敌骑就汇聚成一处，如同一支利剑一般，朝着驻地中心的方向冲了过来。
“果然是冲着本汗来的！”
土蛮让手下继续阻拦，他自己则是率领剩下的一小队人马，奔向侧翼，避开锋芒。
这一次的突袭太过突然，自己完全没有准备，算不得临阵脱逃。
自己只要不死，就还有机会！
等到天色一亮，召集四方忠于自己的军队，不管是谁搞出来的阴谋诡计，都会像暖阳照耀的积雪一样，化成雪水，消失不见！
……
好在这一支敌骑并没有发现土蛮汗的真身所在，闹了一段时间后，便撤队退走。
驻地的混乱则一直持续到了天明。
等到敌骑撤走后，土蛮汗就重新回到了驻地，重新整顿秩序，安抚还活着的贵人、牧民。安葬死者，收拢跑得四散的牛羊。
经过昨晚那么一场，损失太大了，秩序都还没有完全恢复，短时间内根本统计不过来。
因为是突然袭击，大家都没有防备，所以土蛮汗虽然没有亲自率兵，将贼人全歼，但是敌骑闹了一阵就跑了，众人在惯性下，都觉得是土蛮汗的功劳。
毕竟现在还得靠他来主事。
而且这一次的敌骑，也并没有全身而退，而是留下了十几具尸体。
不过当土蛮汗看到这些尸体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胸闷气短，头脑发晕。
这些尸体的长相与蒙古汉子有不小区别，发式则完全不同，身穿的镶铁皮甲，更是与众不同。
残留下来的极少数长刀、弓弩、火器……
还有一些他
们也不认识的稀奇物件，这些种种，无不证明了，他们是大明的骑兵！
土蛮汗十分生气，怎么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光是这些尸体，哪里够他泄愤的。
不过询问过手下之后，他方才得知，其中除了有几个是受创战死的，还有几个是在受伤无法逃离后，主动自刎而死的，他们根本来不及活着擒拿。
“倒是刚烈的汉子。”
土蛮汗忍不住点了点头，虽然双方是交战之敌，昨晚还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杀伤，但是蒙古汉子们都很钦佩这样的人。
除了这些侧面的证据之外，他们还在一些尸体中，找到了一些写满了字的布帛，而且还是汉蒙双语。
虽然蒙文早就被创造了出来，但是真正的蒙文书籍并没有几本。
各大部落，都有专门识读汉字之人。
就连土蛮汗，也能够粗读汉字，阅读简单的汉家书籍。当然，蒙文更不在话下。
当下他就阅读起布帛上的文字，越看脸色越是铁青。
原来每份布帛上的文字并不一样，其中有的布帛简短，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简单写清楚了这个人的身份、姓名、籍贯。
如果本人受伤，请妥善照顾医治，除了他身上的金银可以全部奉送，作为谢礼。
不论活着还是死去，朝廷都会花费重金赎回。
请不要亵渎、伤害，否则，将会是万兆明人之敌！
这段话由大明皇帝的背书，每一条布帛下面，还都有个皇帝朱翊钧签名，以及一个印章。
这是朱翊钧参考后世的军人身份识别牌，特意发放的，让每一个骑兵都贴身收好。
出征两路精骑，一共不到三千人，朱翊钧光是签名就签多天，手都酸了。至于盖章，则完全交给太监，实在是忙不过来。
不过效果十分显著，这一条布帛，是皇帝御赐之物，代表了小皇帝对他们的重视态度。上面的内容，更是给他们提供了一定的保障。
即便蒙古人不在乎金银，也会考虑一下，是否要继续承受大明的报复。
就是战死，也是死得其所，马革裹尸！
土蛮汗本来不屑大明皇帝的威胁，但是一想到昨晚的遭遇，肝儿还是一颤。想要把那些尸体拖出去泄愤的话，在嘴里饶了一圈，就咽了回去。
简短的布帛都是类似的东西，代表每个人的身份。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内容较长的布帛。
这些长布帛同样发现了好多份，只不过不是从尸体里搜到的，似乎是被这些大明骑兵故意散播出来的。
长布帛上面的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果土蛮汗懂行的话，还能看出来，这些就不是手写，而是刻板印刷出来的。
倒是没有指明道姓，毕竟朱翊钧也不能确定，袭杀到哪些部落，毕竟除了土蛮，还有几个首领，也在这次行动的范围内。
有感于草原部落每每在秋冬时节，南下劫掠。
来而不往非礼也，故而朝廷此次出兵，让草原也尝尝滋味。
若是愿意如同右翼俺答一般，臣服大明，保持和平。朝廷愿意遵守与俺答一样的诺言，不倒巢，开边市。
否则，这种行动将会持续不断。
今年如此，明年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