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127章 朱载堉回家

宁藩、辽藩两大宗室支脉被朝廷清理得一干二净,惹得各地宗藩们都人心惶惶。

不过朱翊钧并不打算一口气赶尽杀绝,像建文削藩一样把人逼到无路可退。

虽然这些宗藩都已经没有了兵权,难以起兵造反,但是他们完全有能力仗着身份在地方上闹事,带来没有必要的麻烦。

毕竟这些宗室在各地都深耕许久,想要调查做过的恶事、清理他们占据的财产,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

每次解决一个宗藩支脉,都要调集许多人手。

按照这个速度,十年之后恐怕都弄不完。

宁、辽两藩的藩国早早被废,没有了主事的藩王,所以动起手来比较方便。但是那些仍有藩王在位的藩国,就没这么简单了,得换一些手段。

……

河南,怀庆府。

时隔一年多,朱载堉重新回到了出生成长的家乡。

从应诏赴京,再到回来,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故乡的风物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还算不上少小离家老大回。

进城的时候,朱载堉坐在马车里,隔着帘布看了看外面的街景,一番简短的感慨过后,便让人驾车回到王府。

他前往京师的时候,是以小皇帝征召天下数算家的名义进京。虽然中途化名前往徽州参与计算账册、清丈土地,但是在徽州事了后,就留在京中,协助户部进行统算,整理国家积年的账册。

如今虽然事情还没有全部弄完,但是宗室改革之事同样涉及到了郑藩。朱翊钧给予特殊照顾,让他回家一趟,说明情况,安抚郑王。

各地的王府都是一座座城中之城,相当于低配版的紫禁城。

朱载堉只是郑国世子,而非王爷,不过他这次回家,有随队太监带着京中小皇帝的旨意,等同天使。于是裕门、端礼门、承运门等门户皆被打开,虽然无需全部通行,却代表了郑藩对朝廷的敬服。

马车越过城门入内,宗室一众人等,皆按礼奉迎。

朱载堉见状,连忙走下马车。

自己的父亲跪迎小皇帝旨意,自己可不适合享受这种待遇。

好在这次宣旨的太监陈炬知道朱载堉在小皇帝心中的份量,没有丝毫为难。一番寒暄后,笑眯眯温声宣读起了圣旨。

众人跪听着的时候,心里都在打颤。

在他们的眼里,宁、辽两个宗室支脉如今算是彻底消亡了。

以前除国还只是针对藩王一个人,之后依然有郡王维持局面。可是经过当今小皇帝这么一改,郡王也都贬为庶人,余下宗室在三代之后全部变成平民。

虽然两藩的宗庙还在,香火不灭。

但这和彻底消失,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各地宗室都担心自己会成为第三个被开刀的对象,郑王虽然贤明稳重,没有做过辽王那类恶事,也不免心存疑虑。

各地的宗室有人想要反抗,奈何在永乐靖难后,各地藩王就没有了兵权,毫无反抗的力量,就像宁王处心积虑的招兵买马,都只能招来一群乌合之众。

等到宁王之后,朝廷对各地藩王的看管就更加严格了。

二百年的养猪策略,让他们完全没有了反抗的力量,成为待宰的猪羊。

就算朝廷磨刀霍霍,也只能是哼哼唧唧,发泄不满。

还好,朱翊钧没有要动郑藩的意思。这一封圣旨,仅是用来表彰朱载堉在这两年间为朝廷做出的贡献。

小皇帝以这个理由进行封赏,给他和郑王、郑王妃三人增加了岁禄,以及一些珠宝、丝绢之类的赏赐。

朱载堉是藩王世子,按礼法来说,将来要继承王位成为新一代郑王,属于“封无可封”。身为宗室,身份特殊,更不适合直接授官。所以朱翊钧只能进行财物上的奖赏,进行表彰。

等到陈炬将圣旨宣读结束,郑藩上下都松了口气。

郑王不贪,但也不缺这点财物,重点是能够体现小皇帝对他们的态度,起码朝廷现在还没有想着要对郑藩动手。

众人皆是欢天喜地,陈炬也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辛苦银。

像是这种人情往来,朱翊钧也管不过来。

不过他们在向陈炬询问宫中事,探听消息的时候,陈炬只是面带微笑,没有泄露半点秘密。

他请郑王询问世子,他陈炬能够透露的,朱载堉也能说。朱载堉不能说的,他也得保守宫中之秘。

几番试探后,陈炬都没有松口,坚守住了底线。

郑藩之人虽然有些失望,却不敢对天使甩脸色,依然好言相待,恭谨有礼。

接风宴后,朱载堉自和家人团聚,各述离别之情,而陈炬则是回到了给他安排的屋子里,好好休息。

“听说郑藩一向老实,没想到在这种宗室大变的压力下,也学会溜须拍马,奉承送礼了。”陈炬饮了一杯醒酒茶,自嘲一笑,“咱家可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随意放纵,败坏了自家的前程。”

陈炬的家乡就在北直隶徐水县,这一次随着朱载堉来到河南宣旨后,回程时还能顺带回到家乡祭拜一番,算是朱翊钧给他的福利假期。

宫中的大太监,都享受过类似的待遇。

就像和陈炬年龄相仿的太监田义,也是因着类似的理由,前往陕西。他们说不定再熬上几年,就能执掌一监、或是镇守地方,陈炬可不想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酒宴过后,郑王的眼神依旧发亮,他饮过茶水,洗了把脸,重新恢复清醒模样。

而朱载堉本就没喝多少,等待父王洗漱结束,和他一起来到一间小屋,聊起了父子间的私密话。

“我的儿,离家这两年,苦了恁咧。为父听说你在京里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许久不能见人,心里焦急,却无可奈何,虽然书信上说恁平安,但是不见到真容,为父心里一直放心不下。”

郑藩原本是就藩在陕西凤翔府,在英宗时期被移到了河南,至今已经百多年。郑王朱厚烷虽然是藩王,也不免沾染上了地方口音。

朱载堉一愣,随即回想到起来了此事。因为宗室不方便四处走动,所以他化名假身份,前往徽州府的时候,为了不惹人怀疑,才假托生病,数月不曾露面。

等他从徽州回京,这个“病”自然就好了。

不过远在河南的亲人们,一直不曾知道真相。

这是为了保密,以免知道的人数太多,事情被泄露出去,影响小皇帝和他的声誉。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朱载堉便将事情解释清楚。

把事情说开,郑王吗没有丝毫埋怨,反而露出笑容。

“我儿身体无碍就好,为父这就放心了。”

老朱家的传统,就是偏爱长子,父子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藩王内部也是如此。像是万历因为宠爱福王想要改换太子,闹了的朝野几十年,甚至把大明都葬送了的情况,才是极少数的特殊。

“恁和为父说清楚,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恁俩家都雷霆一样的被灭了,怎么到俺们郑藩,反倒得到赏赐了?他们年轻不懂事,爹这个心里啊,还是担惊受怕的……”

“父王,放心吧,陛下没有要对我们动手的意思。”

“恁还年轻,帝王的心思难测啊。当初为父一个人被削爵,贬为庶人,关在凤阳,这还算好的。不过是吃点苦头,为父还能撑得住,即便为父出了事情,也有你们。可是看当今陛下这般狠厉,说不定就是把整支都给拔除了。”

朱厚烷幽幽一叹,回想起了之前的旧事。

因为如果不是前尘旧事,这郑王的位置,都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坐。

成化年间,郑简王的三子朱见濍,因为母亲十分得宠,于是计划夺嫡。结果夺嫡的计划失败,还暴露出来他们偷盗了世子金册的案件。

郑简王一开始把事情压了下来,只是索取金册,朱见濍埋怨父亲,不但不再正常的朝见问安,平日也变得十分顽劣,做出许多恶事。

于是郑简王干脆请旨上奏给成化,将朱见濍贬为庶人。

后来郑简王之子康王也去世了,而且他没有子嗣,按照血缘顺序,就该朱见濍之子继承。也就是说,朱见濍如果一开始不胡乱作死的话,这家王位,早晚是属于他们一脉的。

结果因为朱见濍有罪被废,没有资格继承王位,才改立了朱载堉的爷爷郑懿王。

嘉靖时期,朱厚烷因为劝阻嘉靖过度崇道,惹得嘉靖心里不快。朱见濍之子朱祐橏想要请求恢复郡王的爵位,又埋怨朱厚烷不替他们家求情,于是趁着嘉靖不满的机会,上疏郑王四十条罪名,举告郑王叛逆谋反。

嘉靖顺水推舟,将郑王抓捕,才有了后来之事。

虽然隆庆时郑王的爵位得以恢复,还给增加了岁禄以示安抚,不过郑王一直都是穿着布衣,吃清淡的饭菜。

若不是为了宴请陈炬,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喝酒。

他为人贤明,也研究过音律、数算。

朱载堉的许多研究成果,其实都是源自父亲。

就像嘉靖爱好炼丹,也是源自父亲。兴献王在钟祥的时候,就沉迷于草药炼丹,可惜没有一点用,四十多岁就薨了。

朱载堉知道父亲的心病,安抚道:“父王不要多心,陛下是要开藩禁、改革宗室,但没想着把我们都赶尽杀绝。而是因为朝廷负担太重,不得不为之。”

“这是什么意思?”

“多亏父王教导的好,儿臣的数算之才在京得以施展。”朱载堉笑着回忆道,“这两年,儿臣没有空耗岁月,而是做了许多实事。

陛下让户部编纂一本书,统计每年的财用情况,叫《万历会计录》,为此征召了许多数算家,儿臣也曾出过力,了解过一些数据。

父王可知我等宗藩一年总共的开支有几何?”

朱厚烷摇头:“这等秘事,为父哪里能够知晓,快快说来。”

不等父亲继续催促,朱载堉回忆道:“以前年的万历元年算,我等宗藩开支折银总额就有五百五十余万两!”

“竟然有这许多!”朱厚烷大惊失色。

如今隆庆开关没几年,海外的白银尚未大笔涌入,只有沿海数省开始受到了影响,白银日渐增多,像是河南这种偏内陆的地方,银子依旧相对稀缺,除了各色铜板之外,还有底层的民众在以物易物。

五百多万两,完全超出了一个王爷的想象。

尤其是朱厚烷崇尚节俭,并没有像其他的藩王一样,在地方上凭借自己的身份大搞各色产业,收敛钱财。

朱载堉正色道:“不止如此,父王不能光看这个数目,实际上国家一年的支出不过一千八百余万。宗室开支占据国家财政的比例,更为惊人。”

朱厚烷无需珠算,也能得出结果,这相当于国家四分之一多的钱财,都用来供养宗室了!

“开支这么大,怪不得陛下都扛不住了。”朱厚烷喃喃。

“是啊,所以改革宗室、开藩禁,势在必行,即便我们郑藩也无法避免。”

朱厚烷皱眉道:“你刚才还不是说,陛下不会对我们动手?”

“父王别急,”朱载堉放松神情,“父王一向贤能,诸郡王也算安分守己。我等没有犯下辽庶人一样的过错,自然不会遭到重惩。

儿臣回家前,陛下已经讲好了,让我们主动上疏、配合朝廷的动作。

藩禁要开、岁禄要裁,盐引之类的优待也会收回。不过如果我们郑藩率先上疏,朝廷会给与更宽厚的条件。不至于像宁藩、辽藩那样酷烈,让我们搬出王府。”

“说来说去,不过是硬刀子换成了软刀子。”朱厚烷重新恢复笑容,“不过为父向来是无所谓的,苦日子都过来了,就算裁减掉岁禄,一样能够过活,就算搬离王府也可以。”

朱载堉点点头,他相信父亲的为人,自己更是不在乎王府的存留了。

之前父王被嘉靖冤枉关进凤阳后,他为了伸冤,就没有住在王府里,而是另建了土屋草庐。

荣华富贵,对于他们父子俩,远没有音律、数算之道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