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果然不出所料,朱翊钧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李太后出身低微,和那些分封到各地的宗室没有什么感情。虽然毛太妃为了儿子,护犊之情令人感动,但是还不足以推动李太后亲自出马。
虽说宗室都算是帝王家事,太后说几句也可以,然而这种事情太过敏感,她贸然插嘴,本来就很反常。
现在朱翊钧终于确定了,李太后是担忧自己的弟弟,潞王朱翊镠的未来,担心潞王将来也像这些宗室一样,没有一个好下场。
李太后对于两个儿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她对待朱翊钧十分的严厉,自小就要天天习练礼仪,读书写字。作为太子,每天都要早起,去陈皇后那里见礼。
而弟弟朱翊镠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些磨砺,很是受宠,吃喝玩乐供应十足。虽然目前已经开始读书认字,但是哪怕出了错,也用不着打手板。若是逃课惫懒,最多是挨两句骂,根本没有被罚跪过……
朱翊钧心里清楚,这是因为两者的身份地位有着云泥之别。自己作为皇帝,心里装着九州万方的百姓,不能懈怠,得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然而身为藩王的弟弟,生下来就是享福的。
但是,凭什么?
大明边军的将士们,打生打死熬一辈子,就是为了获得一个世袭的武勋。即便自己公布了要求明确的封爵皇榜,至今也没有人能够做到。李成梁打完辽东,才积累了半爵之功。
朱翊镠却能够无功而封王,仅仅是因为他的出身,不用背负任何责任,只要享受就好,而且还是远远超出了他本该享受的界限。
历史上万历醉酒闹事,李太后甚至还威胁要换掉皇帝,让弟弟潞王即位。万历根本无力约束,只能任其胡作非为。生长在这样优渥的环境,把潞王给宠坏了。
为了筹办潞王的婚礼,光是挪用九边的军费就多达九十万两,把京师的珠宝购买一空。几年前万历皇帝大婚的时候,总共才花了三十万两。
作为藩王,他的婚礼花费远远超出了标准。就连抄家张居正,也有潞王的婚礼花费太大,要从张家进行弥补的说法。
之后关于潞王的封地、王府的建造预算等问题,又牵扯出了许多事端。
王府预算六十七万余两,大木源自湖广、四川等地的深山老林。而当潞王就藩之前,安家费就要足足三十万两,当时江南又遭遇了灾荒,连税银都收不上来。那时的户部尚书宋薰面对这种过于荒唐的要求,无能为力,干脆致仕辞职。
等潞王离京就藩的时候,动用了五百多艘船只运送携带的金银财宝。光是沿途支取的大米,就有两万八千石,保定巡抚都因此上疏抱怨。
等他到了封地卫辉,也没做好事,在地方上的口碑并不好。
如此种种,朱翊钧自然不能放任这个弟弟变成“熊孩子”,消耗国家财政,祸害地方。
朱翊钧沉吟不语,李太后颤声追问:“难道你真的连手足之情也不顾了吗!”
“怎么会,母后多虑了。”朱翊钧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鼻尖,露出笑容,“有母后的教导,有朕的以身作则,想必小镠不会像辽藩、宁藩诸多人等一样犯下大错,惹得天怒人怨。即便有所疏忽,犯下小错,训斥一番就是了。”
李太后犹然不信,今天儿子的态度,着实让她感到担忧。
“再说了,宁藩、辽藩他们都是太祖爷一系的宗室,与朕相差太远。按民间来说,都已经出了五服,而弟弟可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朱翊钧露齿一笑。
五服之说,源自丧服中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这五种服制。通俗来讲,也就是同一个曾祖父以内,再远的就是超出五服的亲戚。
即便同属一个宗族、一个堂号,实际也没有多
少亲缘关系。按照后世的法律,可以结婚生子。
所以对于朱翊钧来说,除了益王、衡王等几家宗室之外,目前尚存的二十多个藩王、几十个已经被除国的宗室支系,基本都出了五服,血脉确实十分遥远,与亲弟弟有很大的区别。
宗室就是压在百姓头顶上的一座大山,别的暂时解决不了,难道还解决不了这些无力反抗,被养成了废人的“猪”?
当然,自己不会赶尽杀绝,像是益王、郑王这种贤名在外的,自己可以放松一些,仅仅是收回部分产业、土地,限制总的开支。
“母后或许不知,孝庙也曾对宁藩大力打压,但是对同属亲弟的兴藩、益藩等宗室多次赐田,远近亲疏不同,不能等同视之。”
弘治对于自己的几个亲弟弟确实很是关照,宣德、景泰这段期间,皇帝给藩王赐田平均都是两三百顷地。而弘治大笔一挥,就给了两万六千多顷。
听到这番解释,李太后心里的闷气稍稍有所疏解。
皇帝说的很对,自己的幼子虽然平日贪玩了一些,总不至于像辽王一样,犯下如此多恶事。而且他们是太祖一脉,和如今的皇帝没有感情,给予重惩也不会影响到他唯一的弟弟。
“现在都说宗室太多,让国家无力承担,才开了藩禁。等到几年后,你打算如何安置?”
今天既然已经问了,就干脆问个明白,总不能让自己身为藩王的儿子,也要像普通平民子弟一样,自食其力吧?
朱翊钧微笑道:“母后不用着急,弟弟年岁还小,分封就藩之事,等他将来临近大婚的时候,再论不迟。”
“本宫现在就想听听你的看法,君王一言九鼎,你可不能胡说,欺骗本宫。”
朱翊钧沉吟片刻,继续笑道:“等到开藩禁之事彻底解决,朝中财政就能大为缓解,无需再为此忧愁。不过宗室人数一定会有所限制,不能再任由宗室膨胀。
等弟弟就藩后,郡王、将军的数额将为定额,至于三个等级的中尉都将废除。从此以后,奉国将军之子就是平民。而且藩王就藩在地方后不能太过纵容,横行不法,即便是弟弟,一旦有错,也要罚俸,或者不能关在王府警醒……”
朱翊钧说了一通,看似给将来就藩的朱翊镠加了许多约束条件,实际上远比宁藩、前辽王要宽容得多。
宗室如今给朝廷带来这么多麻烦,总不能一点限制都不给。现在小皇帝虽说未来会进一步的限制藩王,不让他们破坏规矩,但是这些道理,李太后也是能够理解的。
想必在做出这些约束后,自己的幼子还能够安享富贵。
这符合他之前所说的“远近亲疏不同”的原则,让李太后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终于不再多言,挥手让朱翊钧离开。
望着儿子逐渐远去的背影,李太后面色复杂。
她也不知道朱翊钧说的到底是敷衍自己,还是他的真实想法。而且幼子朱翊镠现在还不到八岁,等他年岁到了就藩的时候,长子早就大婚亲政,彻底掌握大权。
即便翻脸不认,自己又能如何?
李太后心里也是一阵后怕,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威胁小皇帝把他废掉,让幼子即位。
实际上,大明的太后权力很小,根本不可能插手帝位。
皇帝又没有犯下天怒人怨的大过错,这几年国家反而欣欣向荣,众望所归。而自己只是深居后宫的太后,贸然废帝,外臣都不可能同意。
手背手心都是肉,唉,孩子长大了,随他去吧……
离开乾清宫,朱翊钧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在面对李太后的时候,为了不激起更剧烈的冲突,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话。
自己知道潞王历史上做出的那些错事,又怎么可能重复历
史,给他上好的待遇?即便按照自己之前所说,未来会对藩王给与许多限制,然而每一次分封新王,即便按照最低标准,也要兴建王府、分封赐田、给国家带来负担。
朱翊镠历史上享受到的那些超规格待遇,一点都别想再得到。
未来自己的儿子们都不可能享受到这种待遇,更别说一个未来恶行累累的弟弟了。
没有想着找机会掀起大案,像李唐那样,把宗室杀的十不存一,把他贬为庶人,已经是自己的仁慈了。
李唐就没有宗室给国家带来财政负担的问题,就是因为自玄武门以来杀得太狠,隐患已经被提前解决了。
虽然藩王的身份不会废除,但潞王的封国、花费甚巨的王府,肯定都不会再有。
当然,京师之地十分特殊,等他长大以后,也不能留在京城。最多是选择一个地方小城,建造一座规模不大的府邸,每年固定发放一笔俸禄。
在如今实学风潮逐渐兴盛的时代,如果潞王选择去做科学研究当然是最好,符合自己心意的选择,代表着他确实受到了自己的影响,朝廷发放给他的岁禄没有白白浪费。
不过就算遵循传统,专研诗词歌赋,或者干脆酒肉享乐也无所谓。
只是绝对不能犯法违禁,自己可不认为藩王就比百姓更加高贵。真要是惹出大事,一样会被除国,关进凤阳高墙。
等到临近文华殿,朱翊钧看着左右战战兢兢的太监宫女们,忽然想起一事,招手叫来冯保。
“今日午膳随侍的太监宫女,把名字都尽数记下来,做个名册。告诉他们,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天家之事,奴婢们哪敢多嘴。”
冯保老脸挤出笑容,心里却暗骂自己倒霉。
太后和皇帝发生争吵,却偏偏让自己碰上了。
这种事情旁人哪敢劝架?一个个都只能口观鼻鼻观心,希望两位不要多想,波及到旁人,没想到他们一个个都装死装傻,万岁爷还是想起来这件事情了。
名册倒是容易记录,宫里每天每个人干什么工作,都是有记录的,等下自己让人一查,再对比询问一下,就好了。
不过万一谁嘴上没有把门的,把这件事情透露出去,自己都没有办法,希望小皇帝不要再多想。
“朕无所谓是谁多嘴,你就告诉他们,但凡今日午膳时发生的事情被泄露出去,通通杖毙,一个不留。”
朱翊钧的声音非常平淡,却惊得周围小黄门的脚步微微一顿。
冯保的笑容十分勉强,这个杖毙的范围,会不会也包括自己?
“算了,全杀了肯定有冤枉的。”
朱翊钧一摆手,让冯保松了口气。
自从这位爷即位以来,对内廷还算宽仁,除了刚开始整肃内廷的时候,杖毙了几个贪赃枉法的典型,之后再没动过手。即便有宫女不小心打碎个茶盏之类事情,也没有挨过板子,只是简单的罚俸。
两年以来,宫里人都觉得小皇帝是有“佛心”的,刚才他所说,多半是气话。
朱翊钧似乎是想起来了一个笑话,笑着说道:“真要是泄露出去,就抽选一半杖毙一半。”
他想了一下,自己毕竟是皇帝,不能迁怒于这些太监宫女,虽然希望他们保守今天的秘密,也无法狠心把人都杖毙。
今天之事说出去虽然有点影响自己的名声,不过自己的帝位已经稳固,无需太过在意。
小皇帝虽然改了惩罚,然而众人心里更加惊惧,听上去感觉更危险了。伴随着皇帝的长大,他的心也会越来越硬。
以前皇帝杖毙太监宫女的时候就十分随意,难道如今的新皇终于也到了这个阶段?
朱翊钧没有再理会这些人,而是在内心仔细思考。
今天李太后因为宗室改革之事与自己发生了争执,那么以后呢?
朱翊钧还有几个革新的想法,都可能会与李太后发生冲突,总不能让今天发生的事情重演。
他回想了一下,李太后为了照顾年幼刚刚即位的自己,选择住在乾清宫中。虽然分住东西暖阁,两者之间相距数十米,不过还是太近了。
朱翊钧摩挲下巴,伴随着自己的年岁渐长,都已经开始长出零星的胡须了。虽然还有几年才是大婚,太后也该回到慈宁宫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