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第二天,熬了一个晚上的何以尚,终于写好公文,让手底下的文书誊写张贴到六县各紧要处。并让一府六县大小官吏,征召于一堂,聆听他的训示。
几县距离再近,传达消息、召集各级官吏前来,也要等上一两天。反而是直接面对老百姓的告示,更快的被传抄张贴好,让人看见。
徽州府文风盛行,很多人即便没有考上功名,成为秀才、举人,多少也能认识一些文字。即便有文盲也无需担心,自有差人在旁高声讲述,还有好事者为了听得几声称赞,愿意主动解答。
“又有新的公文?账目都已经算清了,朝廷这次,是不是来给咱们歙县主持公道,把丝绢税分摊出去的?”
等看到差人们张贴好了新公文后,众人纷纷聚在一起,想看看朝廷到底是怎么判的。
“咦!”
等看到了公文内容,认识字的不由得惊讶叹气,前排的群众,纷纷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朝廷说什么了?”
挤不进去的外围百姓,看不见也听不清的,等待的十分焦急。
终于等到了好心人,为乡邻耐心讲解:“告示上都说了,咱们这个丝绢税目前还没有定论,再拖几个月,都要过年了。肯定不能再让咱们歙县继续交了,也不打算之后搞什么多退少补。
陛下出了恩典,干脆把今年的丝绢税给咱们免了!”
“好啊!”
“还是陛下大方,不像他们五县,抠抠搜搜的,连本该承担的税赋都不肯交。”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即便偶有埋怨,也不是对着皇帝、朝廷,而是隔壁的几县。
不只是歙县,消息传遍后,徽州府的六县百姓都松了口气。
虽然把丝绢税分摊到他们每个人身上,可能就是几十个铜板,但是这几十个铜板,就能让人多吃几次肉,改善全家的生活了!
少交税不就等于多赚钱?
有的人干脆掏出铜板,拿着比这笔“预期收入”还要多的钱,买酒吃肉,与同伴们畅聊政事。
帅嘉谟喝口温热的黄酒,感慨道:“旁的百姓没有在意,愚弟却是在看告示的时候注意到了,陛下虽然替我们徽州府免了丝绢税,却是掏自己的内帑来补充国库,等于是替我们交的税。”
“徽州没有旱涝之类的灾害,本不该减免税赋,陛下这么做才更合规矩。”程大位笑道。
“不瞒几位兄长,愚弟这次入京,所见所闻,皆与之前所想截然不同,陛下当真不是常人,放在以前,都不敢想象,还有这样的皇帝……”
“咳咳,禹臣喝醉了。”
朱载堉虽然在使用名为朱端清的假身份,可他依旧不会点评皇帝,无论诽谤还是称赞。嘉靖时父王的教训就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事涉皇帝,说什么都有可能犯错。
好在如今是在帅嘉谟的家宅里,没有旁人。
否则帅嘉谟的这一番醉话要是让负责监察他的锦衣卫听到,说不定就会给众人引来祸事。
帅嘉谟能够注意到的事情,自然还有更多的人能够发现,即便他们不说,也有专人负责宣传造势,让人重新发现这个盲点。
“原来是陛下从自己腰包里填补的。”
“听说陛下还是个十岁小孩,就知道心疼百姓,将来更是个了不起的明君圣主啊。”
“咱们歙县其实不缺这个税钱,只是不想被隔壁的欺负了,拿咱们当冤大头。陛下既然这么关切丈量土地,咱们可不能给歙县丢脸,可得好好配合朝廷……”
借着免去今年丝绢税的好消息,原本还在各处闹事的,也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各回各家。
听到这个好消息,崔孔昕松了口气。
他不管朝廷是怎么安排的,只要本地不发生民乱,没有大的冲突,能够稳稳当当的配合朝廷清丈土地,他这个知府的椅子,就能安稳坐到明年,期满离开。
这正是朱翊钧的目的之一,用“拖字诀”,缓解当地的紧张情绪。即便有人拱火闹事,百姓们也不可能耗上几个月,就为了这笔税赋分配闹上几个月。
热血上头的情绪
过后,该干什么干什么,种地、经商,这才是大多数百姓们的生活重心。
徽州富庶,无论种田还是经商,都能保证相对丰足的生活。
所以这折银几千两的赋税,压在歙县百姓头上已经百多年,都没有多少人觉得是多大的压力,直到有人查账目的时候,才被人发现。
要是百姓们真的被煽动起民乱,搞得事情不可挽回,朝廷反而要花费更多的钱,来安定秩序。
百姓们被暂时安抚好,一府六县的小吏们,也得到了实惠。
徽州府前堂大院,挤满了六县吏员。
在来时的路上,有的小吏心怀忐忑,有的抱怨钦差随意调动,只知道折腾下差。然而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了花,即便是满脸褶皱的老头,都把脸挤成了菊花。
怀里揣着新铸的银元宝,自然万事不愁!
“清点好你们手里的银子,这都是陛下给的恩赏。陛下知道,按照正俸,你们的收入微薄,这次又要查账目,又要让你们协助丈量土地,都很辛苦。朝廷自然不会差饿兵,让你们白干活。”
何以尚就在府堂大院,公开给当地官吏下发赏银。按照级别的不同,每个人得到五两到十两不等,之后还会按月发放辛苦银子,只是没有这次这么多。
这笔赏银在此时已经算是大手笔了,七品县令每年不过四十五两的正俸。当然除了俸禄,官员还有笔墨费、柴薪银、皂隶银等额外奖金。
小吏的正途收入,远没有这么多,光靠朝廷给的俸禄,最多能勉强吃饱饭。
朱翊钧这一下子又是数千两的支出,连带着减免税收、丈量土地的数算人手,总共的投入,已经超过万两。
不过他可不会做亏本生意,早就准备好让本地大户来承担这笔投入。
“都是陛下的恩德啊!”
大小吏员纷纷跪地叩首,谢恩领赏。
“尔等既然领了银子,就要用心做事,更不要再欺辱搜刮百姓了。”
何以尚这一句,森寒无比,刚刚还热情十足的院子,顿时变得冰冷,许多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侧眼偷瞄,不知该如何应答。
有积年老吏此时硬着头皮打圆场,勉强笑道:“宪台老爷说的哪里话,小的们是本乡本土的,谁也不敢欺负家乡人。”
“尔等当胥吏员的时候做了什么事情,本官自会明查,无需在此多言。”
那老吏不敢回话,其他人更是连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何以尚没有在意冷场,继续道:“朝廷赏罚分明,该给你们的银子,不会缺了。可是有人犯错,推诿拖延,也该受罚!”
他从旁拿起一个小册子,上面记录了丝绢案以来,当地胥吏的作为。
对照着上面文字,何以尚高声道:
“隆庆四年,歙县生员帅嘉谟上书说明情况,巡抚海瑞下文仰府查议报夺,巡按刘世会则要求六县的耆民、里老到官叙述,结果只有绩溪县有所答复,说及地方无力承担赋税。其他五县的尔等在做什么?”
“隆庆五年,南京户部……”
他将这些年在丝绢案上,各县的表现,详细叙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浑身都冒冷汗。即便是自觉是受了委屈的歙县小吏,都发现自己有偷奸耍滑的事迹被人发现了。
这种拖延上级的情况,十分普遍,然而一旦有人认真追查,相关人等都得受处罚。
不过这种惩罚可轻可重,操作范围很大。
等到何以尚说完近几年一府六县小吏们的表现,众人左右看看,再度跪下磕头求饶。
“小的们知错了……”
“受之有愧,不敢领朝廷恩赏,求请宪台老爷饶恕则个。”
“这时候知道求饶,你们早干什么了?”何以尚冷哼一声:“怎么,还想把银子退回去?到了你们手里,就是你们的。小过小惩,大错大罚。这次权且记下,如果之后朝廷再有什么命令,还敢推诿拖延,就累加到一起,说不定会严重到充军,流徒到九边。
要是犯的过错再大一点,说不定会严重到抄家……”
众小吏觉得怀里的银子有些烫,烫到恨
不得把银子扔掉,真怕这银子是有命拿,没命花。
“本宪还没说完。”何以尚翻了几页,再度念道:“帅嘉谟上书申明此事之前,嘉靖十四年,歙县程鹏、王相依然发现此事,越级呈文给应天巡抚陈克宅、巡按宋茂熙,得到批复‘仰府掌印官会’。接任的巡抚、巡按,也都得到同样呈文,下牌督促徽州府,造册成书,勿使偏亏,如何不见回复?且此二人死因莫名,是否是遭人谋害?”
众人心中更惊,程鹏、王相之事,老一辈都有闻名,事涉杀人遮掩的大罪,即便是老吏都不敢沾惹这个嫌疑。
一个弄不好,可是死罪!
有老吏苦着脸解释道:“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即便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也早不在任了,更没几个还在人世的……”
“那就倒查四十年,本宪有的是耐心,朝廷和陛下,也有的是耐心!”
何以尚的目光巡视在场众吏:
“四十年前的案子,当时为什么没能查清楚?为什么没能将丝绢案解决?正是当年的胥吏不作为,不任事。应该黜籍、罢免还是其他追罚,本宪自有处置!”
众人听得心惊胆颤,因为许多胥吏的位置,都是父子、叔侄这样的家族相传,如果认真追查的话,说不定就会牵扯到他们的父祖辈。
即便他们也不清楚,自家父祖到底和这桩案子有没有关系。
可是朝廷既然重申此案,就说明要拿这个事情大做文章,即便是拿人杀鸡儆猴,他们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不过陛下宽仁,明令不得滥牵无辜,只要没有真的牵扯到这个案子,本宪自然不会随意抓捕。”
何以尚话语变得和缓,“而且这一次的丝绢税赋分配、丈量土地,谁做的好,除了银钱奖赏,陛下还会特旨擢升,免考为官,或让你等的子弟荫一个功名,从此脱离贱籍,以后读书做官……”
还有这等好事!
众人眼前一亮,胥吏虽然能在本地捞钱逞威,终究不如科举正途。知道钦差的意思,接下来的丈量土地,将会是关键一节。
“不过荫功的名额最为有限,一府六县,最多只有七个名额。谁做的好,本宪就把谁的名字呈报给陛下。
至于依旧惫懒无能的,就别想着继续做吏员了。徽州人员稠密,你们不想待的话,辽东地广人稀,朝廷可以帮你们搬家。怕告诉你们,朝廷给了本宪足够的名额,甚至即便把所有人都迁到辽东为民,都无妨。
吏员的工作,你们不愿意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何以尚底气十足,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朱翊钧的授意。
当地胥吏,岂能个个都干净?
一口气把当地吏员全都抓了,确实容易影响地方秩序,但是如果真到了那个份上,皇帝也不会怪他,正好可以把这些人一网打尽,让他们贪赃积累了多年的家财,弥补国库。
不过在此之前,还得给他们一个主动自首的机会。
“本宪知道,有些人家里藏有私册,内容比官家府库里的黄白攒册还要齐全。有些人犯过错误,怀着悔悟之心。无论是进献书册,还是详叙实情,皆可算作一功。
有想吐露事情的,亦无需担心打击报复,朝廷自然能够保护尔等家人,迁往他处。只要功劳够大,迁到京师都不是问题!
先来者有首功,等到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来徽州之前,本宪随着海公清查京师人口、整顿房屋、土地,即便是国公爷、武清伯的府上,本宪都闯过,何况尔等……”
一番训斥后,何以尚将众小吏赶回各县,让他们回去之后认真想想。
能自首己过的,可减免处罚,能提供其他消息、线索,协助钦差的后续工作,都能得到奖赏。
先给个甜枣,再来一棒子,给个巴掌又揉一揉脸……
何以尚这一番连环操作,让众吏员离开的时候,都觉得晕乎乎的。
“怪不得这般狠辣,原来曾经和海青天一起共事过。”
众吏员搭伴回去,在路上自然互相提醒要谨言慎行,纷纷立誓不能胡乱透露他们胥吏的秘密,否则天打五雷轰。
有人想起来何以尚最后的话,问道:“武清伯是谁?刚才听着好像比国公爷还要厉害?”
“那可是太后的父亲,当今陛下的外祖!”
恍然得知的小吏被吓了一跳,不禁吐舌道:“好家伙,连这等国戚都敢对付,拿捏我们,不就像捏死一个蚂蚁一样。”
虽然刚刚立下誓言,可是谁都不敢确定,这么多人都能守住秘密。
一想到这,虽然是结伴同行,可是众小吏的心思,都已经不在一处了。